「我好久好久,都沒看到你焚香的姿態了。」他惋惜的一歎,筆桿在桌案上,輕輕敲擊出聲。
體貼的婢女,將香匣送了進來。
這段日子以來,不論她走到哪裡,婢女都會為她拿著香匣。
現在想來,這應該也是關靖的命令。
他在等著,她為他焚香?
等了多久了?
輕輕的,她起身走到關靖面前,跪坐在那個,只為她而留的位置,然後才打開香匣,在選取香料的時候,偶爾,也望向他。
陽光,為他的側臉,鑲上淡淡金邊。
她不知為什麼,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,積雪成災,糧車毀損,險些壓死北國奴,他挺身相救後,她與他的對話。
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?
因為我看見了。
就這麼簡單?
就這麼簡車。
這個男人,看得很高,看得很遠,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長遠。而他會這麼做,恐怕也只是因為,他看見了將來的危機,所以就挺身而出。
就是這麼簡單。
如果她再問起,他一定還是這麼回答的。
像是察覺到,她的注目,關靖抬起頭來,對著她溫柔的一笑。
她的心一慌,匆匆低下頭來,像是被逮著的偷兒,竟覺得雙頰火燙,連胸口也暖熱起來,先前的冰冷已經蕩然無蹤。
為了不讓自己,顯露出,對他的在意,她收回心神,專注在為他焚香的事上,低頭看著滿手,在不自覺的時候,已經挑選出來的香料。
枸杞。
甘草。
菊花。
牡丹皮。
山茱萸。
這些香料的功效,全部都是滋補強身、安神明目。
她看著掌心裡的香料,看了很久很久。
最後,她沒有鬆開那些藥,而是把它捏住了,逐一碾碎,再倒進熏爐裡頭,看著煙霧飄出,瀰漫在他的身旁。
第15章(1)
夏日炎炎。
風吹著綠葉,偶爾吹下一片葉,乘風飄遠了。
不管風再怎麼吹,那片綠葉,都總有一個落處吧?
沉香心裡這麼想著,嫩嫩的小嘴,吐出一聲歎息。
而她,如今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。
看過那些絹書,聽過關靖的答案,她已經明白,自己沒辦法,繼續毒害他了。過去這麼多年來,她一心一意,就為了報仇雪恨,現在下不了手了,天下之大,哪裡才是她落腳的地方?
不知不覺的,她離開院落,來到書房。
寬大書房的角落,是關靖最常待的地方。白嫩的小手,撫過桌案,還有那些,洗淨未干的筆墨硯台。
不用等到乾透,關靖又會再來了吧?
筆架上懸掛的筆,大小都有,手握的地方,全因為太常使用,都被磨得光亮。
他的筆用得很凶。連墨條也是,總覺得才剛換上新的,過不了多久,墨條就又短得難以捏握。
就連桌案上,擱手的地方,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。
桌案後的屏風,是用塊巨大的黑木所做,隔擋著前方的層架與桌案,跟後面的睡榻。
輕輕的,她坐在睡榻上。
以往有關靖在,她的注意力,就全在他身上。現在,他不在這兒,她才注意到,這裡有多麼陰暗。
睡榻旁的牆上,有塊厚重的布簾,她好奇的去掀,卻看見畫在牆上的圖。雖然,這裡不夠亮,但是她還是能辨認得出來,那是在她近日夢中,反覆出現的大地圖。
她把布簾掀得更開。
寰宇天下
牆邊,是四個大字。
湊近一看,沉香發現,牆上的地圖,跟羊皮上繪製的又不太一樣。這幅地圖更複雜、更細密,標注的筆跡更是她已經熟悉了的。
震驚,湧上心頭。
關靖還做了多少事?
她仰起頭來,看著那張比人還高,此睡榻還要更寬的地圖,久久無法動彈。
就連休息的時候,他也要看著這張圖嗎?
白嫩的小手微顫,緩緩撫著牆上的山川、大海、國境,還有他寫下的一字一句。
關靖究竟是,把自己放到了什麼樣的位置?把自己逼到了什麼樣的地方啊?竟連休憩的時候,也要時時提醒自己嗎?
視線,驀地模糊起來,她眨著淚眼,搜尋著某座城。但是,地圖太大了,她找不到。
景城。
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條人命。
雖然地圖上看不到,但是,關靖肯定還記得吧?他是不是記得每一條,他奪走的人命?
屠城的時候,他是親眼看著的,雙眼眨也不眨。那時,她還覺得他狠心,現在才知道,他就是要看著。他不是不眨眼,他是不能眨眼,他要記著,記著他所奪走的人命,記著逼迫自己。
我做我該做的事,擔我該擔的。
恐怕不管再過多少年,他依然不會忘記。
為了那些人命、為了關靖,她的淚水,落得更多。好奇怪,以往,她不是這麼容易落淚的。
驀地,她忽然聽見,書房的門被打開的聲音。她坐在陰暗的角落,狼狽的快快伸手,胡亂擦掉臉上的淚。
「中堂大人,多日不見,您氣色似乎好轉許多啊!」不是關靖的聲音。這個聲音,蒼老得多,語調和藹。
「全是托賈大人您的福,不是嗎?」她聽見關靖回答。
透過書架的縫隙,她傾身上前,仔細一看。
「中堂大人,您客氣了。」一個身穿官服的老人,就跟在關靖身旁,初看是慈眉善目,再看卻是皮笑肉不笑。
不過,關靖臉上的笑,更是虛假得不遑多讓,冷得讓人想起臘月寒風。
「賈大人,您今日特別前來,說有要事必須私下商談,不知道是什麼要事?」
「是這樣的,中堂大人,不知道您是否記得,今日早朝的時候,工部林大人上書要擴建皇居的事情?」
「記得。」
「事實上,這事呢……」
「賈大人,皇居已經足夠使用,我不認為需要再擴建。」
「中堂大人,話不是這麼說,現今皇居都是先皇時建築,多已老舊……」
舊?
沉香總算親眼見識到,傳聞中的賈欣,睜眼說瞎話的絕活兒。
皇居可是南國前任皇帝,逝世前一年才剛興建的,這不過才幾年光景,皇居的明黃色琉璃瓦,還亮得距離鳳城之外百里,都覺得刺眼了,哪裡稱得上舊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