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嫩的小手,拂去外衣的灰塵,朱紅色的絲綢上,浮現以灰紫、棕紅與石青精繡的紫雲仙樹,與仙樹花蕾的長壽繡。縫製這件衣裳的人,是真心祈願穿著這件衣裳的女人,能夠長壽安好。
祈願落空,幽蘭死得很早。
但,她在關靖心中所佔的份量,仍然無人可及。
沉香的雙手,緩緩緊握外袍,眸光黯淡。
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,關靖不會血洗北國。
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,不會有那麼多北國人喪命。
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,她的……她的……
她深吸一口氣,不允許自己再深想,反而褪下身上的衣裳,換上這件繡工精緻的外袍,長壽繡紋在日光照射,以及她的動作下,明媚鮮妍,彷彿都活了起來。白嫩的小手,撫平衣裳的縐折,慎重的綁上衣結,將多年無人敢動的外袍,在身上穿著妥當。
這件外袍,恰好合身。
搜尋了一會兒,她在臥房裡找到,光可鑒人的落地銅鏡。
久未映人的銅鏡,相隔了十年之久,終於再映照出纖細柔弱的身影。
她靠上前去,仔細的望著,銅鏡中映出的嬌小臉龐。
那些曾見過幽蘭的人們,見到她的時候,最先的反應都是錯愕,目瞪口呆許久後,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。他們都說,她的樣貌與幽蘭,異常的相似。
這就是渤海太守,將她獻給關靖的原因。
但是,她卻從未見過,幽蘭的模樣。
銅鏡裡頭,映出眉目如畫。她伸出手去,指尖觸及冰冷的銅鏡,描繪著鏡中的秀麗五官,彷彿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貌。
她是不是有著,與幽蘭相似的眉?
她是不是有著,與幽蘭相似的眼?
她是不是有著,與幽蘭柏似的唇?
穿著幽蘭的衣裳,她是不是就能更像,盤據關靖心頭多年的女子幾分?她該怎麼做,才能更像是幽蘭?讓他更在乎她?
第3章(2)
倏地,沈寂的空氣裡,有了異樣的變化,教她驚覺起來。
從小,她就對氣味格外敏感,能清楚的分辨出,各種氣味的不同。就算隔著一段距離,她也能聞見,在鮮花的香氣、藥材的氣味裡,不但滲入了濃烈的氣息,還逐漸逼近。
有人!
還是個飲了大量烈酒的男人。
銅鏡裡頭,除了她之外,出現一個陰沈的暗影。
她驚愕的匆匆回頭,看見那高大的身影,如盤據在陰暗處的獸,俏無聲息的靠近,緩慢的步入日光下。
是關靖。
他半瞇著眼,注視著她,恍如入夢。
「蘭兒?」他喚著,語音極輕,怕驚破美麗的幻夢。
這處隱蔽的院落,是他留給自己,唯一的一處休憩之處。只有在這裡,他才能拋卻繁雜政事,忘懷爾虞我詐的爭鬥,以及自己的滿手血腥,尋見一絲極為難得的平靜。
今日,他允許自己稍稍放縱,卻萬萬想不到,竟會見到她。
舊時天氣舊時衣,她的模樣未曾改變。
他是醉了嗎?
「蘭兒,你回來了?」他走上前,伸手去碰觸。
以往,就算幻影再真實,他探出的手,卻總是落空。但這一次,他卻摸到溫潤的肌膚、光滑的髮絲,感受到她溫暖的血肉。
他是醉得多厲害?
「蘭兒,真的是你?」他目光灼亮,再往前跨步,來到她的面前。
沉香無法克制的顫抖著。雖然,關靖的神態,跟她先前所見,沒有多大的差異,但是那雙異常閃亮的黑眸,透露出他已經醉了。
平時的他,已經夠教人心驚膽戰。她不敢想像,眼前看似正常,其實醉得癲狂的他,會做出什麼事來。
這明明該是難得的機會,但是真正遇見時,她卻發現自己,竟難以克服心中的恐懼,只能狼狽的後退。
關靖驀地停下腳步,黑眸更亮。
他看得出來,那張美麗的臉兒上,有著深深的恐懼。那是他從未在蘭兒臉上,所看見的表情。
「不對,你不是她。」他危險的低語。
沒錯,眼前的女人,很像、很像、很像……
但,終究只是像。
她不是她。
她不是他的蘭兒。
哥哥。
蘭兒總是笑望著他,柔聲叫喚。
哥哥。
蘭兒不會怕他。
哥哥。
蘭兒不會恐懼的看著他。
「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?」他瞪視著她,凶狠的質問,再度逼近她,無情的將她逼到了牆角。
「我……我是誤闖進來的……」她瑟縮在角落,連聲音也顫抖。
兇猛的喝問,像猛獸的咆哮。
「為什麼你穿著蘭兒的衣裳?」
「我……」
她難以回答。
「為什麼你這麼像她?」他質問著,眼神若狂。
她更驚更駭。
眼前的關靖,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。
他憤恨的靠在她耳邊,一字一字的逼問。「為什麼,你不是蘭兒?」
沉香驚慌得想逃,卻被他一探手,就狠狠的拉入懷中,牢牢的囚禁在他的胸懷中。他過重的手勁,弄疼了她,教她驚呼出聲。
俊美的臉龐,映在她驚恐睜大的雙眸裡,可怕如魔。
「為什麼你不笑?」他怒聲低吼。
蘭兒總是對著他笑。
哥哥。
從她還不懂事時,她就已認得他,只要是見著了他出現,稚嫩的臉兒上,就會露出笑容。
「不許這樣看我!」他瞪視著,懷中驚懼的女子,狠聲命令著。
蘭兒,從不曾怕他。
她總是笑得如初綻的花。
「給我笑!」他不能容許,這張臉上有著恐懼。
他要她笑,像蘭兒一般對著他笑。
但是,這個女人竟敢違抗他的命令,愈來愈是驚恐。
「笑啊!」他揚聲怒吼,忍無可忍的伸手,掐住她的頸項。
哥哥。
醉意與憤怒,讓他看見重重幻影,每一個幻影都是蘭兒。三歲時的蘭兒捧著甜湯、七歲時的蘭兒搖著折枝的梅花,十二歲時的蘭兒拉著他的衣袖,十五歲時的蘭兒開心的穿著,他送的新衣裳,在他面前轉圈……
不同年歲的她,對著他展露笑靨,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他。
哥哥。
哥哥。
哥哥。
幻影的叫喚,聲聲揪著他的心,卻掩蓋不住他手中這個女人的痛苦喘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