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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晌,鍾映珍終耐不住性子,率先放下筷子凝視女兒。
「小璨,今天……是我和你父親認識二十六週年的紀念日。」
原來如此。可是,往年母親並未像今天這麼反常。她機械性地咀嚼口中食物,疑問的眼神靜表提出質疑。
「你……你對『他』……有什麼看法?」
她的眉頭糾了起來。「事隔二十六年,再談這個問題有何意義嗎?」
「我只是想知道。」鍾映珍堅持。
她聳了聳肩,回答:「我根本連他的面都沒見過,哪談得上什麼看法。」
母女倆一起沉默下來。過了片刻,鍾映珍才低聲提出她想知道答案的問題:「你……恨他嗎?」
恨?
恨是一種太過強猛的情緒,甚至比愛超出百倍。它包含了激烈的毀滅傾向,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摧殘了自己。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,有可能引發她如此狂熾的情感激盪嗎?
「如果我是你,我應該會恨他。」她選擇站在一個超然的立場。
「我是問你,你恨他嗎?」鍾映珍執意想知道她的想法。
璀璨怔怔凝視母親。她恨他嗎?那個陌生而賜予她生命的男人。八歲那年,某個冬夜的記憶回到腦海中。
被惡夢驚醒的小璀璨,赤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,疾奔到大門外,卻聽見半掩的門扉傳出來極力隱忍的低泣。透過薄縫看過去,母親的表情在黑暗中無法辨識,僅聽見一聲聲暗啞的詢問: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……究竟做錯了什麼,讓你離我而去……」
短短的一瞥,帶給她的震撼卻是無法形容的。向來見到的都是母親知命的笑臉,無怨無尤,似乎八年裡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已經了無形跡。而今,一切全是虛枉和假象,只為了保護自己、保護女兒。
這一夜,璀璨學會一件事——最最開朗的笑靨,往往藏著最最深沉的痛苦。也在這一夜,小璀璨對「男人」起了徹頭徹尾的反感。
她的眼光飄飄忽落在母親身後,茫然凝視一格又一格往前移動的秒針。「不,我不恨他。」平靜無波的聲音確實聽不出一些半縷的怨。「然而,我也無法原諒他對你和我所做的一切。」
「即使……即使我已經原諒他?」
「是的,即使你已原諒他。」她抬眼,直直對上母親深邃哀傷的神采。
鍾映珍勉強扯開一道虛弱無力的笑容。女兒的不滿,起源於維護母親的心態,她能明白。然而,如斯觀念究竟是對是錯?她帶著一絲歎息默默推開椅子,走回閣樓上的私人天地。
窗外,已經起風。如芒雨絲瀟落在枝寬葉闊的芭蕉樹上。
是誰多事種香蕉?
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。
春末夏初,一場冷雨留不住最後半縷春意。
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。
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,
胭脂淚,相留醉,幾時重?
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。
難道,一生無所憾竟是如此難得的奢求——
虎克跳上璀璨的膝蓋,似乎察覺主人剪不斷、理還亂的惱人思緒,靜靜偎貼著她的胸口。
而窗外,淅瀝淅瀝的雨聲依然敲得人心煩意亂。
第四章
「它吃掉我的蝴蝶蘭!」懷宇對著話筒大吼大叫,完全不理會彼端試圖截斷他話頭的努力。「你能相信嗎?我替它準備了七種食物,七種!而那只戴眼罩的瘟貓居然選擇吃掉我的蝴蝶蘭!」他灌口茶潤潤喉,再接再勵。「不只這樣,它還跳到我的檔案櫃上,害我為了捉它,差點被那個幾百噸重的櫃子壓死,然後它跳到我的皮椅上磨爪子。皮椅,接著——」
「好了,懷宇,拜託你冷靜一點——」
「冷靜?冷靜?」他一聲高過一聲。「如果這出鬧劇發生在你的辦公室裡,你冷靜得下來嗎?」
「我知道你很生氣——」
「生氣?哦不,我不是生氣,我是狂怒!」
「你聽我說——」
「不,不不不!你才聽我說,麻煩你回去告訴那個恐怖的小妖女,我絕對不會再幫她照顧方璀璨,永遠別想!」
「好吧,她此刻在我旁邊,你自己跟她說。」
懷宇心中一凜。「慢著……大哥、大哥,等一下,你還在不在?」
「我在。」鴻宇含著濃濃笑意的聲音透過話筒聽在他耳裡實在很不是滋味。
「大哥,你明知道我拗不過她。」哀兵之策。「你幫你告訴她嘛!就說我以後不再理會方璀璨好……好不好?」
「不好。」鴻宇乾淨俐落地回絕他。「要不就拉倒,要不就自己說,別想找我代打。」
總歸一句話,沒人惹得起秦家小魔女。
「一點兄弟之情也沒有!」他恨恨地咒罵一句,用力摔上聽筒。
阿成費力抬起它笨重的頭顱,放在主人癱軟無力的大腿上。懷宇面對落地窗,望盡一片林木扶疏的蒼綠,情緒徘徊在惱怒煩躁和放聲大笑之間。
那個足以氣壞聖人、氣死活人的方璀璨,他上輩子不知道欠了她多少,今生才會被她整得快叫救命!四個小時後,她約好了來家裡採訪他。噢——他大聲呻吟,等熬過這次的口舌之戰,他八成已經虛脫了。
從沒見過如此奇異的女人,集所有矛盾於一身。迷迷糊糊的,偏偏將公事處理得井井有條;凡事大而化之,照顧生病的愛貓時偏又鉅細靡遺;辦公桌收拾得一塵不染,穿起衣服來卻不修邊幅得可以。女人明明都是很愛美的,唯獨方璀璨喜歡獨樹一格。
他忽然感到好奇,陷入愛河中的她,是否會有所改變?或者,依然用那副「差不多即可」的態度逼瘋她的男朋友?當然,真正在他的心頭反覆纏繞的問題是——方璀璨當真認為他是她最合適的男友人選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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