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喜神與憂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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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4 頁

 

  葫蘆裡,沉默良久,久到她以為紅狐哥哥睡著了,於是又是一陣搖搖搖。

  「煩耶!別搖了!」紅狐哥哥狠吠她,得到他回應後,她同一個問題再重複問道。

  這回葫蘆內仍舊先是無聲,而後,他終於開口:「我認識妙善時,她才十四歲,還是個青春活潑的小姑娘,滿臉無憂無慮,那時,她不叫妙善,她叫巧巧,魚巧巧……」嗓音夾帶一抹深遠幽思。

  十四歲的魚巧巧姑娘,與他的第一次相遇,他明明施展了隱身術,對她卻毫無影響,她一雙渾圓大眼,直勾勾地望向他。

  那時,他正躲著兩名獵人,懶得與人類糾纏,也不想狼狽竄逃,壞了狐格,索性蔽去身形,杵在原地不動,她捧著衣物往河邊清洗,兩人視線便對上了。

  他為何能確定她看得到他?因為她的眼神,隨著他身後搖曳狐尾在飄移,他擺左,她跟著瞟左,他往右她烏眸隨其朝右……

  獵人追至此地,見她便問,有沒有看見一隻紅狐往哪兒逃了?

  她聞言,目光又瞟向他,很肯定獵人口中的紅狐,應該就是眼前的他了,畢竟有狐耳有狐尾,再怎麼看,也不是人類。

  不過她視線很快往另一端望去,柔荑遙遙指往遠處,嫩顏堆起甜笑,聲嗓也很軟:「我沒看見什麼紅狐,不過,方纔那兒的草叢發出怪聲,像有何物穿梭逃竄,要不,你們往那邊瞧瞧?」

  獵人不疑有他,草草道謝,便追逐而去,直至兩條粗獷身影不再,她骨碌碌的眸,又轉回他面上,好奇打量他。

  「看什麼看!沒看過妖嗎?!」他齜牙咧嘴嚇她,等著聽她驚聲尖叫向後逃。

  「獵人叔叔,這兒有個人,自稱他是妖——」她嚷嚷的語尾,立馬被他大手捂蓋,摀住了她佯裝喊人的聲音,沒摀住她咭咭輕笑。

  要比嚇噓人,她也會呀。

  「……你不怕我咬斷你這纖細脖子?!」

  「為何要怕?再說了,怕就有用嗎?你連那兩個追著你的獵人都懶得出手,應該更不會有閒情想傷我。」

  他第一次遇見不害怕妖物的人類,她一邊勤奮搓衣,一邊笑著說她名喚魚巧巧。

  她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到河邊洗衣物,他也跟著養出了習慣,同一個時辰,到這條河畔泡腳涼快,無論夏冬,有一回河面結了薄冰,她還用一種很古怪的神情瞟他。

  十五歲的魚巧巧告訴他,這是她最後一日來這處洗衣,過了明日,她便要嫁到處地,去別條河裡洗別人家的衣服了。

  他那時聽著,不知為何,腳底一直有股寒意竄上來,直直抵達心窩兒,冷得心臟一顫。

  很快地,他單純又想她去別條河裡洗衣服,他就去那條河裡泡腳呀,有何差異呢?

  這麼想時,那股寒意就輕易消失了,他又能樂呵呵朝她笑。

  為了得知是哪條河,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紅花轎頂上,隨她一路被抬進了新家。

  抵達目的地,新娘還未被扶出轎,府裡衝出一隊人馬,殺氣騰騰,不善之意,連他都嗅得鼻癢。

  為首男子,一身紅莽袍,指著轎子便罵她是不祥妖人,尚未進門,竟已克公婆,讓兩老先後出事。

  一是匆匆走下台階時,不慎踩空,跌傷了右腳;一是方才在招呼賓客,敬酒之際,被一口烈酒嗆昏。

  除此之外,繼續細數多項攸關於她的傳言,條條皆控訴她的異於常人。

  而那些異於常人,就紅狐看來,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爾爾一一她看得見無形之物,與它們說話、她能憑靠著肢體碰觸,聽見對方的心音一—但似乎,在人類眼中,是相當嚴重的重罪,至少,紅狐由週遭群眾的神情中,看出了這項事實。

  紅狐聽魚巧巧說過,這樁親事,是雙方母親訂下的指腹婚,兒時她與男方見過好幾次,也常玩在一塊,後因男方舉家搬遷,聯繫漸少,但仍約定好,巧巧滿十五歲時,便來迎娶。

  本是件喜事,最終的收場,是新娘子未曾落轎,又給人循著原路給抬了回去。

  回頭轎。

  他聽見有個滿臉塗白抹紅的婦人,這般說道,口吻自是不太好。

  但他不解其意,只知巧巧不用去別條河洗別人家的衣裳,他心裡頗歡樂,坐在轎頂上還能哼歌。

  轎子抬回魚家,等待著的,卻是另一場風暴。

  坐回頭轎返回娘家,對一個女人名聲,是最嚴重的折辱,街坊居的指指點點,加之送親隊伍中,目擊現況之人,不在少數,流言蜚語,炸開的速度誰人能擋。

  他們說巧巧是妖,他也希望她是,若她是妖,就能陪他長久一些。

  但她依舊是人,像尋常人類一樣脆弱,會老,會死,會有走到終期之日。

  魚巧巧坐在房中,喜帕已揭在一旁,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艷,那鮮赤的顏色,潤進了她眼中,他覺得,她雙眸看起來也紅紅的。

  她朝著他一笑,淡淡說,她還是要走了,不留在這兒,給爹娘丟臉。

  後來他才知,她所謂的走了,是被送入佛寺,一頭烏溜溜青絲,從此常伴青燈古佛。

  那麼美的黑髮,披散在她笑靨畔,水光銀粼相襯,發澤耀眼炫目,有好幾回,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,去輕撩她肩頸那泓墨嫩……

  現在,一綹一綹,失去生息,落得滿地皆是。

  他不懂之事太多。

  一隻妖,如何能明白人類種種行為舉止?

  他不懂,為何她沒嫁人,卻必須被送進這處枯燥無趣的地方?

  他不懂,為何不能切回到原點,她仍是梳綰輕髻的浣衣丫頭,哼著教人悅耳的歌謠,在川面銀亮間,與他說說笑笑?

  他不懂,為何她不再是巧巧,而變成了「妙善」。

  他更不懂,為見她如此逆來順受,他會這麼憤怒、這麼椎心、這麼的……痛。

  這股名為「不懂」的怒火,無從發洩,他想了又想,覺得始作俑者最該負起責任。

  於是,他乘著凍骨夜風,殺至本該成為她去家的那一戶,想替她出氣,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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