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怎麼就沒看出,堂堂「天下神捕」、持玄鐵令牌能號令天朝與邊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,竟然能無賴至此!
他還要她想,明擺著她方纔所說的那些,他全當作如風過耳。
不是他要的答覆,他就充耳不聞、聞而不知!
還是天子御賜,眾望所歸、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「天下神捕」呢,有他這樣不講道理、意圖「屈打成招」的嗎!
她瞪他、瞪他、再瞪他。
瞪到最後,她熱氣一擁而上,雙眸便潮濕不已。
這下子換他瞪她、瞪她、再瞪她。
見兩行淚水順著她的勻頰滑下,孟雲崢渾身一震,終才意識過來自己蠻幹到何種程度。
從來不想傷害她。
絕絕對對不願看到她傷心難過。
但,他還是讓她流淚,還是讓她傷心憂愁了,他怎麼就這樣蠢笨?
她帶淚無聲的指控令他難受地暗暗吞嚥唾沫,握成拳頭的十指,根根指節突出,想拭掉她頰面上的濕意卻也不敢妄動,磨著澀然的嘴唇,半句話也吐不出。
最後他一語不發起身,抬起長篙立於船首,在沉默中調轉小舟,緩慢卻穩健地將舟只撐向岸邊。
姜回雪淚一直流,潰決之後就再難忍住,她沒想在他面前掉淚,但頭一回見識到這個男人橫起來蠻不講理、耍無賴耍得理所當然的一面,她心中既覺驚奇也覺驚嚇,還有更多是錯愕和不知所措,才會被氣到哭出來。
見他一臉冷酷認真撐船,從她落坐的方位望去,那高大身軀猶沾染著因馬不停蹄才導致的一身風塵,此際冷然不語,靜寂中只聞長篙入水、出水之音,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,更添一色孤寂。
她的心彷彿被狠狠掐握,為他心痛,或者,也為自己。
她沒辦法給予他他想要的,一切錯在她,是她不好,配不起他。
頭有些發昏,她把臉埋進他的披風裡,他的氣味更加纏繞上來,費力止住的淚又滲出一波,將披風濡濕了一小塊。
不能心軟。
喜愛他,是自個兒的事,她沒有要求與子偕老,也求不起,只想安靜的、誰也不驚擾的作著關於他的夢,夢裡可以任意想像,有無數美好,但此身毒蠱不離,此生已作虛空,她在虛空中努力墾出的一片沃土,也栽種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。
之後,小舟撐回岸邊交給船老大。
今夜賴以營生的傢伙難得被官爺們「徵召」辦案,加上所得的貼補銀錢可不算少,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將旱煙桿子往腰後一插,禁不住問了聲,「大爺可是逮到惡犯了?欸欸,竟有人趁佳節行惡,著實缺德,沒人性啊……咦?呃……惡犯是個姑娘家啊?這、這不能夠啊……」
孟雲崢心想,怎就不能夠了?
這位「惡犯」傷起人來不見血,卻讓他大受內傷,傷到快嘔血。
惱到怒火攻心,險些怒髮衝冠,又因把姑娘惹哭對自己加倍惱火,即便如此,當那個被當成「惡犯」看待的姑娘下意識躲避船老大的探看,驀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側時,他內心的不平瞬間被撫平大半。
頓時之間,神魂深處,某道封印「唰!」一聲被撕去。
他在南方辦差的那一季夏,掙開迷惘想通了對她的牽掛,卻是到了眼下這一刻才神凜魂震,原來不管多麼惱她、多麼不痛快,她願意來親近,即便僅是輕輕一個扯袖偎近,他都覺受寵若驚。
不是「病」,是什麼?
生著這樣的「病」,是要邪思亂起的。
很可能為了讓她主動親近、乖乖順服,什麼大義凜然、剛正不阿都要被他棄到地坑裡去。倘若不是還保有一絲絲清明,不想當個太差勁的人,他真會貫徹邪念,讓她落到更慘的境地,慘到舉目無親,只能向他求援。
話說回來,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認愛,便想使手段逼迫,想想這般的他,實也是夠窩囊。他沒回答船老大的話,卻掏出一塊白銀給對方。
「大爺,這賃船的錢都付過,還多給不少,您這銀子……咱不敢收啊!」
「長篙被我掐崩了,船頭地方讓我踩出兩個腳印,怕是不堪再用,此為補償。」
「嗄?」
孟雲崢直接將銀子塞進船老大懷裡,後者尚未回過神,重新回到自己手裡的謀生工具突然「啪啦、啪啦——」連聲響,長長竹篙從中碎裂成好幾片,再去瞧剛泊回岸邊的小舟,竟已悄悄滲水,水都能淹到腳踝!
他是把怒氣都轉移到對像上了。
姜回雪被他送上馬背、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,費力理著思緒和心緒。
入夜秋風霜,更凍人三分,兩人皆沉默無語,但坐在他控著韁繩的臂彎裡,身上裹著他的薄披風,她被護得甚暖,不覺絲毫寒意,內心卻既甜又苦、既熱亦痛。
回到松香巷時,她沒讓他進大雜院,而是在平時賣粥的攤頭前就堅持要下馬。
幸好他沒有異議。
只不過他的座騎實在太高大,她還得仰賴他抱她下馬背。
「多謝,孟大爺可以放手了。」雙足落地,她大氣不敢喘,因他兩隻大掌仍扶在她纖腰上,熱度從他掌心傳來,透進衣料,烘得她腰間肌膚溫溫麻麻。
他靜了幾息才緩慢撤掌,她能感覺他正垂眼注視著自己。
兩人往後又該如何?將會如何?她抿唇想著,而此時此刻實在勇氣不足,沒敢去看他的臉、他的眼。
她想解開頸下繫繩,將披風脫下還他,卻聽到他低沉出聲——
「留著,回屋裡再解下。」
姜回雪小手頓了頓,最後還是解開繫繩,將披風約略折迭好,遞去。
她微揚下巴,眸光落在男人胸口,深吸一口氣,道——
「往後……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裡等粥喝粥,之前以為無妨,不怕流言,後來想想確實是男女有別,你與我孤男寡女的,那樣……到底不好。」略頓,喉頭動了動。「即便你來等,也……也不會有粥喝的,請孟大爺自重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