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穆清點頭,卻隨著這動作而感到一陣暈眩,他不由自主按住額角。
對方冷哼,下巴一揚,轉身發話:「走,到我書房談。」
現在?柳穆清暗暗叫苦,不得不疑心這根本是算準時間,等他被灌醉才來找,要試試他的能耐。
鳳伯伯簡直比傳聞所說還要難纏,幸好寶包完全不像他,寶包長得也好看多了,秀氣臉形完全像她母親。
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鳳家書房,柳穆清見了四面滿滿的書冊,大感驚訝,原來鳳家不只練武。
這藏書量,可比柳月家的書閣。
難怪那年在別莊,鳳寶寶隨口就能念出白居易的「山泉煎茶有懷」。
卻見,書房裡有一家丁正在煮水並準備茶具。
「你若醉了,不必勉強,回去睡吧。只不過,明日我要下山,不知幾天才能回來。」鳳家男主人見他眼神遲滯,冷冷提出建議。
柳穆清一聽,連忙打起精神,走過去脫了鞋,跟著他一起盤腿坐在炕上。
鳳家男主人命家丁將茶盤端來,又看了他一眼,語氣略緩:「你不用拘束。我最近幾天回想,雖說以往我們兩家每年見面,不過,我倒是從沒跟你單獨說過話,對吧?」
「是。」其實也不盡然,至少鳳伯伯追著他痛扁那次,兩人也算邊打邊講話。
「水滾了,會煮茶吧?」他看向柳穆清。
柳穆清定了定神,仔細將荼具擺妥,慢條斯理煮起茶來。他從沒喝醉後泡茶,幾次差點手滑碰翻杯子,須得屏氣凝神才能辦到。
「昔有劉備曹操煮酒論英雄,我們凡夫俗子沒這麼多心機權謀,但中秋夜煮茶,好歹也要來論點什麼有趣的。」鳳家男主人看著他緩慢將茶葉放入壺裡,邊說:「不如來說說人的命運吧。」
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?柳穆清將熱水注人,略微回神。「晚輩才疏學淺,還是鳳伯伯起個頭吧。」
對方點頭,銳利眼神始終打量著眼前年輕人,彷彿要將他看透。「命運呢,其實也沒什麼大道理,該從哪說起呢,是了,這世上有不幸之人,就有幸運之人。」
柳穆清將茶水倒掉,第二次注入熱水,眼神專注。
鳳家男主人續道:「幸運之人呢,一出世就什麼都有了,從小過著養尊處優的好日子,家中幾代長輩流血流淚打下來的事業,身為唯一的繼承人,不費力氣就接手了,有父母當靠山,做事特別順利,財富、地位、權勢,直接擺在眼前……」
柳穆清聽著,表情沒變,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,看不出情緒,一手提起茶壺注水,緩緩地,不偏不倚將水倒入杯裡,沒灑出半滴。
對方盯著他的一舉一動,嘴上卻沒停:「不只如此。有些幸運兒,就連外表也比別人好看,所以感情上也沒吃過苦頭,哪天想要成親了,身邊總有才貌雙全的姑娘願意嫁他,得來全不費工夫,你說是不是?」
柳穆清動作平穩,將茶杯輕放在鳳家男主人面前,等對方喝了之後,自己也拿起杯子,幾口熱茶下肚,長長的兩扇眼睫終於眨動一下,緩緩答話——
「柳月家……從外曾袓父開始,到我已是第四代。從一間不到十人的小鏢局開始,經營到現在,各式酒樓已有十八家,各路鏢局貨運十五、米行十家、糕餅鋪九家、茶行八家、布行五家、藥鋪五家、當鋪四家,大貨船十二艘、小貨船二十三艘,大股東十八人,所有夥計連同家裡所有僕役,不包含臨時請的工人,共計兩千一百五十二人,加上他們的老幼家眷約莫六千多人,若再加上柳月家參股但不親自打理的生意,其相關人等及其家眷,恐怕超過一萬人。」
他嗓音不大,但在書房裡卻顯得清晰,鳳家男主人如鷹目光始終定在他臉上。
「若要論命運,晚輩以為,就算粗略的一萬人不算,至少柳月家所有夥計及家眷六千多人的命運,皆繫於當家家主之手。
家主一人牽動六千、一萬人,甚至更多……柳月家如今當家的是我父母,如無意外,未來當家責任就落到我身上,我的命運,就是他們的命運,這是我一出世就注定的。為了讓自己夠資格承受這份運氣,我一直努力準備……」
鳳家男主人聽他細細道來,原本嚴厲的表情漸漸稍微舒緩,他抬眼看向對面年輕人,就著屋裡燭火,儘管此刻仍處半醉之中,看上去依然是氣宇軒昂、穩重自信,與同年齡人相比,確實少見。
「晚輩確實生來較為幸運,但這份運氣卻是隨時可以改變。我與柳月家的命運繫於一線,稍有意外,就變成不幸,而且,是之前有多幸運,出事後就有多麼不幸。所以,晚輩認為,人的一生,想要一直保有幸運,比起一出世就幸運,要困難得多。」
鳳家男主人聽著。很久沒有人,尤其是年輕人,敢在他面前說這麼多話,而且思路清晰、脈絡分明,態度不卑不亢,毫不惶恐猶豫。不難想像自己女兒為何始終鍾情於他。
說起來,寶兒眼光也算得上不差了。
「至於說到成親……」柳穆清略停,忽地臉頰耳朵整個泛紅。
鳳家男主人橫他一眼。這小子還真是醉了,居然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思春的模樣,顯然腦子裡正想著他的寶貝女兒,思及此,他很不是滋味地罵道:「別在我面前胡思亂想,別說些令人作嘔的渾話,仔細想清楚再答。」
柳穆清低頭一笑,想起寶包就覺得心情極好。「才貌雙全的姑娘本已不易尋,兩情相悅更難。我如今能與才貌雙全的姑娘兩情相悅,想來,確實比旁人幸運許多。如果鳳伯伯認為我這是唾手可得,那晚輩從今往後就證明給您看,我是如何珍惜自己的幸運。」
對方聽著,總算笑出來。「你這小子,平時像個悶葫蘆,問十句你答一句,溫溫吞吞的,反應特慢,我看了就有氣,但你醉了之後話倒是挺多的,講出來的話也中聽多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