據說這位陸先生年幼時曾隨高僧學習,因為隨高僧抄寫佛經,所以寫得一手好字,教書閒暇便有人請他寫家書,他不收費用,不過有人送些吃食或紙筆——聽說他的妻子正在寫書——他都欣然接受。
陸先生原來做什麼營生沒人知道,但老高說,他曾在山林中遠遠望見陸先生獨自練一把軟得像蛇的劍,他說得信誓旦旦,沒人相信,大家都認為他眼花看錯了。
陸先生怎麼看都是個讀書人啊,謙和斯文,俊美又親切,不像個練家子,連獵刀也沒見他拿過,怎會拿劍?
寫完了信,獵戶道︰「不好意思,今天耽擱先生這麼久,時常麻煩你寫信,我準備了一些禮物,你等等啊。」說著便轉入內室。
片刻後,雞鳴吵鬧、羽毛亂飛,獵戶牽了兩隻雞出來。
送他活生生的兩隻雞?陸歌巖面有難色。「毛大哥,你的好意我心領了,但內人不擅廚藝……」
「哈哈,這不是讓你宰來吃的,這兩隻雞一公一母,你帶回去養在家裡,母雞每天都下蛋,你家公子不是很愛吃蛋嗎?這樣每天都有新鮮雞蛋吃啦。」
是給他兒子的?他微笑。「如此,謝過毛大哥了。」
「還有這些,是我老婆和隔壁嫂子一起烤的,一塊兒拿回去吧。」獵戶興匆匆地給他一隻竹籃,籃中有餡餅和糕餅。
「謝謝。」他微怔,還是收下。兒子越長越快了,帶回去讓他滋補也好。
於是片刻後,他走在大街上,一手提著竹籃,一手牽著粗繩,繩那頭繫著咯咯叫的兩隻雞。此情此景,真是滑稽,他想笑,但來往行人都向他投以禮貌微笑,沒人笑他,似乎牽著兩隻雞漫步是再平常不過的事。
人人都很尊敬他這位教書先生,在這些不識字的獵戶之間,識字是一種他們不懂的能力,自然對他心生敬畏,被這種眼光瞧久了,彷彿自己真成了高尚的教書先生,刀光血影的過去,反而模糊。
籃中糕餅很香,有麵粉與糖的甜味。他有點餓,遲疑半晌,取出一個,很慢很慢地放入口中咬一小口。並沒有想像中的罪惡的苦澀,就只是糕餅,滋味樸實可口。
他抬頭望天,天色蔚藍,白絲抹上穹蒼天幕,就這麼牽著兩隻雞,咬著糕餅,悠閒踱在回家路上,準備回到心愛的妻兒身邊,日復一日如此生活……他變得平凡、平淡了,卻不覺乏味。
家的滋味也就是如此。平淡平凡,但內心滿滿的,心裡惦著兩人,駐留一片纏綿柔情。若能再添個女兒,夫復何求?
晚間,睡前,他替兒子梳頭,三歲的兒子忽生感歎。
「爹,阿衛叔叔的女兒好可愛喔,她會對我笑耶。」
「是啊。」回家路上,他忍不住拐到阿衛家去,抱一抱人家的女兒。
「我想要一個妹妹。」
「我也想要有個女兒。」但懷胎十月的又不是他,他無法作主啊。
父子倆一同沉浸在家中有個嬌嫩可愛小女娃的幻想中,不約而同長歎一聲。
「爹,我是從哪裡來的?」
「唔……」今夜的月光格外亮,落在兒子一頭柔軟髮絲上,他隨口道︰「你是月娘送來的。」
「那我們求月娘送一個妹妹來好不好?」兒子興奮地轉頭望他。
兒子長得像母親,淨眉星目,一雙燦亮星眸睜得又大又圓,引他發噱。
他溫柔地按住兒子的小腦袋,將他轉回頭。「沒那麼簡單的,陸蛋蛋。」他喚兒子的小名。「就算月娘肯送妹妹來,還得要爹和娘……待在一起才行。」
「你和娘待在一起啊?娘不是在隔壁房嗎?」
「唔,要待在同一間房,還要你娘不寫書才行。」想到她整天抱著紙筆抄寫,心中便隱隱對那些紙筆帶了一抹嫉妒。
「那就叫娘別寫書啦!」
「不行,我答應過她,要支持她寫書。我承諾陪她走遍天下,但她剛成親就懷了你——呃,月娘就把你送來了,她花了兩年照顧你,之後將你托給覓姨娘照顧,才能與我出門。」
「那……娘還要寫多久?可不可以要她別寫了?」
「我不知道。陸蛋蛋,你聽爹說——」他慎重地將兒子小臉轉過來,面對面地教誨。「娘是犧牲了想做的事,將她的日子分給了你和我,我們不能只想到自己要什麼,要體諒她,讓她做她想做的事,好嗎?」
「喔。」兒子懂事地點頭,但眉清目秀的小臉掩不住失望。
他何嘗不失落?他要的不多,就算不為生個女兒,也希望她多陪他,但她近來實在太冷落他了。
哄睡了兒子,他回到夫妻兩人的房中,剛踏進房門,就見妻子倚窗書寫。
「兒子睡了?」鄺靈聽見聲響,抬頭望向丈夫,向他綻笑。
「嗯。」時值夏季,她只披一件薄衫,姿容清媚如月,束起的髮絲斜掠在右肩,涼風入窗,吹動她髮鬢青絲,吹起他心中淡淡情慾。
不過她太熱切的笑臉,並非歡迎夫婿。他瞄了桌上字跡凌亂的成疊紙張一眼,心頭剛起的熱情立即冷了,冷淡地任由興致勃勃的她將他拉到桌邊。
「我今天把謬誤處都校正了,圖也重新畫過,只等你重新謄稿,就可以送去雕板了。今晚月光好亮,你可以多抄幾張。」她替他備好筆墨。
為何不是「今晚月光好亮,我們來溫存」……他不想動筆。
「兒子說,想要個妹妹。」
她愣了愣。「這……我們說好孩子是順其自然的。」
「我們是這麼說好了,但這麼日復一日『順』著過下去,『自然』而然就沒有孩子。我年紀不小了……」他當然想趁著體力尚佳時照顧孩子啊。
她靜了靜。「你若是怕生不出來,爺爺的筆記裡面有壯陽的藥方——」
「我不是那意思!」他難得俊顏微紅。「你懷兒子時,讓人將你爺爺的藥方筆記取來,利用懷孕時整理成書,你想將書便宜賣,造福許多人,我也贊成,所以陪你在外找藥採藥時,順手捉了幾個盜賊,官府給的賞金夠你印書,而我們衣食無虞;你覺得自己筆跡不好看,要我替你謄寫,我也都做了,結果現在我每晚回房就是替你抄寫,你究竟把我當什麼了?」他忍了多日,兒子一提,像火星濺到乾柴上,徹底點燃他的不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