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叔,你搬回來住好不好?」
「怎麼又提這事?」
因為媽媽已經不在了,你堅持留在這的理由,已經沒了。
趙知禮壓下喉間的酸意。「丫丫說,想跟爺爺一起住,我也想多陪陪你。你搬回來,今年的父親節剛好可以一起過。」
論輩分,其實是該喊叔公的,但趙知禮從一開始,就教孩子喊爺爺。
他有三個孩子,在連生兩個臭小鬼之後,年近不惑時意外有了小女兒,對於粉嫩嫩的小娃娃,全家人是護著寵著,叔尤其疼愛這個小孫女,幾乎丫丫的要求,無不應好,有什麼事推到丫丫身上就對了。
趙之寒不言不語,瞅視他好半晌,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:「你還記不記得,你國二那年跟同學打群架,被學校記了一支大過?」
「記得。」
「你媽問你為什麼打架,你說同學逼你幫他們作弊,我知道,你並沒有說實話。」作弊這種事情,拒絕就好了,何必大動肝火打群架?一定是對方做了什麼,讓脾性溫和的小寶忍無可忍。
趙知禮狐疑地偏首。「你知道我說謊,為什麼不拆穿?」
對方不答,反問:「那你知道,為什麼每次你一說謊,我都看得出來嗎?」
「大概因為,叔叔太瞭解我了。」所以每次不得已得對叔叔說謊時,他連眼珠子都不敢亂動,呼吸格外輕緩沉著,深怕一個眼波流動會被看出端倪。
「不。是因為每回你刻意想瞞我什麼時,都有脈絡可循。」絕大多數都是因為——會傷害到他。
既是為了他,那他又何必戳穿,辜負孩子想保護他的心意?
小寶對他,幾乎沒有秘密,會讓小寶生氣又不能明說,連他都要隱瞞的事,猜都不必猜,也就那幾樁。
他與小寶母親的關係,在小寶的成長生涯中,一直沒少被拿出來作文章過,小寶承受了多少旁人的指指點點、異樣眼光,流言蜚語、評判非議……些事,孩子從來不會說,但那不表示他們不知道。
甚至後來成為司法人員,還是常讓人背地裡酸上幾句:「自己的家庭都道德淪喪了,哪來的立場去評判他人的是非曲直、道德準則,都不覺得超荒謬嗎?」
小寶一直很爭氣,前些年的一場貪污案,辦得風風火火,不畏強權,贏來清譽美名,用事實向所有人證明,身正不怕影子斜,杜悠悠之眾口。
時至今日,他依然在慶幸,小寶沒有因家庭的原罪,成為第二個陰暗扭曲的他。
「小寶,你曾經埋怨過嗎?」
「埋怨什麼?」
「出身、環境,一切的一切。」這句話,藏在心裡太久,始終沒問出口——我跟你母親的關係,會讓你感到羞恥嗎?
「為什麼要?你們讓我衣食無憂,給了我所有能給的一切,我什麼好埋怨?」這樣要還不知足,真要遭雷劈了。
「我有。我曾經埋怨過我的父親,埋怨過自己的出身。」小寶與他一樣,自出生便帶著難以擺脫的原罪,他給得起小寶不虞匱乏的物質生活,給得起他所有的呵護,但他阻擋不了外界的風風雨雨,來傷害他的孩子。
趙知禮想了想,「你知道,國二打完那場架,我在想什麼嗎?我想了很久,想明白了件事——觀子而知其父,如果討厭別人用輕蔑口吻羞辱我家的長輩,說這就是趙之寒能教出來的貨色!那就得自己讓他們心服口服,改說:不愧是趙之寒教來的,要讓他們閉上嘴,靠的從來就不是拳頭。」
他後來轉了念,用另種方式,去看待這些聲音。
正如某一年,他人在國外培訓,無法陪伴度過的父親節,遠渡重洋寄到對方手中的卡片,裡頭一句——「成為你的驕傲」,是那一年他能給的父親節禮物。
「你做到了。」小寶讓他,在親職教養上,交出了一張無懈可擊的成績單,所有人,無不讚他教出個品德出眾的國家棟樑,然而事實上——
「我並沒有教你什麼,也不曾要求過你,該做什麼、不該做什麼。」一直到今天,他依然認為,自己不會教育孩子,指引不了孩子太光明正向的人生路,這一切都是小寶自己的決定,是他讓自己決定要變成這樣的人。
「你不會告訴我該做什麼,但你會告訴我是非與黑白,清清楚楚讓我明白該承擔的後果,然後讓我自己決定該走哪一條。」而他自認,承擔不起選擇了錯路後,讓叔失望難過的後果,從四歲那一年,他決定勇敢承認錯誤,向小胖道歉後,他就知道,走對的路,叔叔會開心。
他所有的是非觀,都是叔叔給的,要說這樣的趙知禮是他教育出來的,半點也不為過。
沒有趙之寒,不會有現在這個趙知禮。
「是嗎?」小寶是這樣想的?
「我其實真的不介意你當個敗家子,反正我這輩子,也沒孝順過你爺爺一天。」若真有天理果報這回事,被忤逆個幾句也是剛好而已,他甚至在心裡模擬過,哪天被嗆「你又不是我爸爸,憑什麼管我」時,該如何應對。
他從來都沒想過、也不敢奢望,能得到一個敬他、重他,溫暖又貼心的好孩子,對他不曾有過一句怨言,一心只想著榮耀他、不教他蒙羞。
「不要再講敗家這件事了啦!」小時候常聽叔叔掛在嘴邊講,以為那是叔叔對他的期許,害他一度立志要當敗家子。
「無所謂。這一切我難道還能帶走嗎?終歸是要留給你的,你怎麼用都好。」拚搏了太半生,為的是給家人更多的保障,他只慶幸,不是以他最害怕的方式去耗盡資產,還能夠敗家,他甚至認為是種最低限度的幸福。「到時候,只要在你媽身邊留個位置給我,身外之物什麼的不必太費心,讓那箱物品陪我入土,這樣就夠了。」
人的一生,最終不就是這方寸之地?身邊有她,有滿滿的回憶,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