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先吃吧!吃剩的部分歸我。」他不耐煩地吩咐。
「可是你是病人……」猶豫的視線瞟過他的腿,彷彿打量著臨終前的重症患者,隨時會嚥了這口氣,除非他及時吃到一口飯菜。
彭槐安真的失去耐性了。「吃!」
集團經營人的位置坐久了,他的言語、儀態自然而然包含著一股尊華的氣勢,即使只是一個簡單的字,從他口中吐出來,凜然得讓人無法不遵從。
「是。」陸雙絲連忙舉起筷子飛快地扒了兩口。不對,彭先生只是陌生人,她何必如此聽話?
都怪她不爭氣,平時在家被繼女萌萌吆喝命令慣了,才會這麼怕事。
「換你吃。」腮幫子鼓得蓮蓬的,把餐盒送進他手。
「你這麼快就吃飽了?」彭槐安問歸問,動作倒沒放慢,第一口咖哩雞飯立刻送進嘴。
嗯……味道不壞。兩道愉悅的濃眉揚了揚。
「我們……一起吃。」她勉強從唇內擠出一點空間發話。
他當然無所謂。
坐在電梯的地板上扒便當?他越想越好笑,回香港之後包準可出版一本「台灣蒙難記」。然而傷處隱約的抽痛感仍然讓他痛恨,他小心的放平右膝。
「你的腳很痛嗎?不要亂動。」雙絲細心的察覺到他的不適,立刻從塑膠袋掏出一罐冷飲。
現下沒有冰袋,臨時用冬瓜茶代替一下。
她先挪坐到他的雙腳旁,把他的有膝橫放在自己的腿上,再把冰沁的鋁泊包貼摀住他的疼處。
彭槐安有點怔呆地望著她娟秀的臉蛋,那雙秋眸輻射著柔和絕美的光彩,晃眼之間彷如濟世救人的天女下凡。
「冰敷一下子就會舒服多了。」她綻出溫柔的微笑。「我女兒受傷的時候,我都是這樣幫她冷敷的。」
「女兒?」他呆愣得更進一步。「你結婚了?」
難以言喻的情緒飄見過他的腦海,但是他拒絕承認這種情緒叫做「失望」。
「對呀,而且有兩個女兒。」隨即,愁思蒙上她的肩眼。「可是我先生一年多以前過世了。」
那份叫做「失望」的感覺迅速煙消雲散。
「我很遺憾。」其實他心一點也不。
不對!他有什麼好覺得寬心的?陸雙絲只是一個卑微的便當師傅,比煮飯婆勉強高出一級而已。她甚至結過婚,生過兩個小孩!即使兩人不對等的社會階層沒有嚇阻他,她的寡婦身份也遠遠落在他的接受範圍以外。他所交往的異性若非純潔優雅的名媛,起碼也是「看起來」純潔優雅的名媛。
他從不浪費注意力在寡婦身上!無論她有多麼甜美可人!
「獨立撫養兩個女兒很辛苦吧?」他陰鬱地問。瞧她的年紀,那兩個拖油瓶應該尚未脫離孩童期。
「呃……還好。」雙絲的腦中立刻浮現兩位繼女的形貌……二十三歲的維箴和十九歲的萌萌。
說來慚愧,在葉宅,當家主事的大頭目是年紀最小的萌萌,而她和維箴才是被「撫養」的那兩個。
對了,她出外兼任便當公司二廚的事情尚未知會萌萌,不曉得小女兒聽見會有什麼反應?
想也知道,萌萌一定會酷酷地哼笑兩聲,然後叫她不要出去害人了。唉!也不過就上回的便當讓鄰居華先生的小孩拉肚子而已,女兒便一口否決她的努力,嗚嗚……繼母難為呵!
她眉宇間透露出來的淒惻險險讓他閃得遠遠的,只可惜空間不夠大。
她……她該不會一時想到傷心處,打算流幾滴悲情之淚吧?彭槐安心驚膽戰地暗想。他受不了哭哭啼啼的女人。
「這個……別難過,苦日子總會過去的。」他只好笨拙地拍拍它的肩膀,以示安慰。
「說的也是。」雙絲勇敢地吸了吸鼻子。
萌萌,苦日子一定會過去的,從現在開始,繼母大人會努力學習、自立自強,絕對不再讓你煩惱。
「Testing……Testing……電梯有人嗎?」對講機突然傳出安全人員的試音,聽進兩名受困者的耳中簡直如同天籟。
「有!有!」傷懷的表情陡然間撥雲見日,雙絲開心地拍起手來。「太好了,有人來救我們了。我們被困的時間比預期中更短。」
兩分鐘前這女人不是還一臉要哭要哭的樣子嗎?怎麼轉眼之間就開懷起來?這是什麼毛病?
「糟糕!」她忽然輕聲叫了出來。
「又怎麼了?」他沒見過表情變換得出她更豐富的女人。
而且這種一會兒悲一會兒喜、一會兒輕呼一會兒淺笑的表情,照理說比較常發生在年輕少女身上,可是由陸雙絲表現起來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輕狂或突兀,她實在是個奇特的女人。
困擾的情緒再度席捲上彭槐安的大腦。
此次他前來台灣,除了主持公司大會與談妥彭、白兩家的婚事協議之外,並無意對其他不相干的女人動念。而眼前與他共結一個便當之緣的女人,卻讓他產生了不該有的興趣。
一個拎著兩罐拖油瓶的俏寡婦,天!
「我的便當……」雙絲哭喪著臉,盯住他吞掉二分之一的餐盒。「本來以為我們倆會拖上很久才被救出去,所以才放心吃掉它,可是……現在的時間夠我送完這盒便當。」
彭槐安下意識停住咀嚼的動作。可惡!她那種合著控訴的眼神是什麼意思?分吃便當的主意可是她自己提出來的!
「頂多你維持原提案,別送過去就是了。」他沒好氣的說。難不成要他吐出來還她?
「可是……這牽涉到道德良知的問題。你知道嗎?現在大台北某一處正有一位男人餓肚子,等待我送去這盒被你吃掉的便當!」她發出譴責。
「被『我』?」他低吼。「只有『我』一個人吃的嗎?」
「啊……」雙絲頓時語塞。
頭頂上傳來叮叮咚咚的敲擊聲,維修人員似乎準備撬開電梯的外門,援救出受困於兩層樓之間的籠中鳥。
時間不多了。
「唉……」輕淡憂鬱的低歎聲迴盪在小空間內。雙絲不再言語,落寞地收拾著地上的衛生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