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旭鏞痛恨這種事,尋常家族中,兄弟鬩牆、爭產奪位,用的是手段心計,而皇位相爭卻要用人命、鮮血來交換,歷代以來,哪張龍椅下方沒有墊著無數白骨冤魂?
他不懂,王位有那樣誘人?值得父子、兄弟這般粉墨登場,輪番演出不止歇的鬧劇?他怨憤、他痛惡,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,額頭青筋畢露,不由自主的攥緊拳頭。
要搶要奪,是那些野心家的事,憑什麼要把李萱給拉進泥淖中?他的心,狠狠地抽痛著,要是他多點能耐、要是他多幾分本事,他就可以帶著李萱遠遠的躲開這場禍事,但……他不行……
長這麼大,從來沒有一刻他這樣自厭過。
見他這般抑鬱,李萱也蹙緊了眉心,對著鏡子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,那是周旭鏞的衣裳,昨兒個連夜改小,今日已穿在她身上。
她原是不解,但經過一番思索,聰慧如她怎會解答不出疑惑?
看來王爺是打算讓她和此次也同行的爹爹假冒成王爺和二少爺,驅車入京掩人耳目,好混淆那些準備在半路攔截他們的匪徒,替王爺爭取更多的時間吧。
而二少爺那樣生氣,肯定是因為他無法反駁王爺,因為忠義仁孝那把大刀橫在頭頂上,迫得他只得低頭合作,對吧?
二少爺是個不肯屈膝的男子,王爺定然花了大把精力說服他吧。
李萱說不出心裡頭那股滋味,像是醬醋糖鹽全攪在一塊兒,十分複雜。
她怕不怕?當然害怕!她想不想逃?當然想逃!
但是迫得二少爺低頭的那把大刀,一樣橫在她與爹爹的頭上,忠義仁孝幾個字,足以讓天底下的百姓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。
所以爹爹對她說:「天地間本是有捨有得,若人人都不肯為國家、為朝廷奉獻,千萬百姓怎能謀得四季平安?」
所以信王爺選擇把國家擺在第一位,而她和爹爹、二少爺沒有選擇權,只能以身配合。
李萱雖然不懂朝事,卻也明白若是讓代王坐上那把龍椅,天地會亂、百姓將流離失所,那是個殘暴的主,尚未入主東宮便日日上書,想領軍百萬踏破鄰邦四國,名垂青史。
代王想以戰功稱霸朝堂,若他是個有才能的也就罷了,偏偏是個只會說虛話的空殼子。
之前邊關大亂,他毛遂自薦領十萬大軍出征對付兩萬敵軍,竟還打了個大敗結局,幸好汪將軍臨危授命,勉強挽回局面,這種好大喜功的男人竟還天天把拓土開疆掛在嘴邊,自比開國太祖威武。
無識人之明已是可悲,連識己之明都沒有,倘若代王真的登上王位,定是大周的悲哀。
所以她很害怕卻沒有權利逃跑,即使從今爾後便是天人永隔。
李萱微翹的長睫毛文風不動,秀美的臉龐笑得很是溫柔,微瞇起雙眸,既然改變不了眼前的路,也只能蒙著頭一路走到底,不管是對或錯。
深吸氣,她站到周旭鏞面前,笑得甜美單純,歪著頭,目光爍爍,就像平日裡她同人講道理那樣。
「二少爺,爹爹經常教導萱兒,死有重於泰山,有輕如鴻毛,能夠讓自己成為泰山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兒,多數的人沒得選擇,只能在生命盡頭來臨時無限唏噓……」見他抑鬱不語,她吐吐舌頭,企圖逗樂他。
「我是既偉大又了不起的英才,怎麼可以隨便亂死,當然要死得轟轟烈烈,好供人著書、立碑。」
她的話並沒有逗樂他,相反地,把他的心攪得更加紊亂。
周旭鏞心想,給他一個說詞吧,一個講得出兩句道理的藉口,或者給他一個比偷天換日更好的法子,他就可以搶到父王面前大聲反對這個破計劃……偏偏他絞盡腦汁,想了一日一夜也想不出來……是他書念得太少嗎?如果大哥在,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法子對不?
他痛恨自己、輕鄙自己,他怨恨自己必須眼睜睜看著李萱赴死,卻束手無策。
李萱見狀輕扯他的衣袖,依然笑得滿臉溫柔。
他憋住氣,在她額間一彈指,佯怒道:「還著書立碑呢?誰告訴你會死的?不准!聽見了沒,我不准你死,你得好好的、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邊。」
她揉揉自己的額頭,眼底有著透澈。
「娘說過,死呢,就是上天下地經歷一回,然後重新投胎、重新換對父母,重新歷劫,沒什麼可怕的。」
聞言,他氣息一窒,凝視著她的面孔,神情嚴肅。
「李萱,我再重複一次,你認認真真、清清楚楚地把我的話給聽進去!」他扳住她的雙肩,雙目赤紅,似要冒出火來。
「父王派在你們身邊的死士武功高強,有他們在,你和你爹的性命安全無虞。」
用那樣鄭重的口氣對她說話啊……李萱懂,他不只是在安定她的心,更是在說服自己,可他和她一樣明白,倘若那些死士真能讓他們安全無虞,又何必演上這樣一出明修棧道、暗渡陳倉?
她微哂,不與他辯駁,從懷中掏出荷包交予他。
「二少爺,請替我把這個交給昀姑娘,不是貴重東西,只是權充想念。」
過去幾年,信王府與王家往來密切,兩家的孩子們也經常聚在一起,王家千金王馨昀善良可親,琴棋書畫樣樣通,是京城裡有名的才女,未及笄已有不少人家探聽。
王馨昀對二少爺的心思,李萱是明白的,信王爺與王益的約定,她也有所耳聞。
說不上嫉妒,可李萱心底確實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覺,但她清楚自己身份,清楚尊卑,也清楚分際,只是偶爾不仔細時,會有那麼一點扎心的刺痛感出現,不過她明白,王馨昀與二少爺是再好不過的絕配,如果日後兩人能……定是佳話一段。
荷包裡面是二少爺親手刻給她的小木馬,上面還有他的名字,這不是饋贈而是請托,她想請托王馨昀日後好好照顧二少爺。
「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