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夠了!」邢培玠狂喝一聲,阻止她再說下去。又悲又怒的他根本看不見眼前人說話時同樣沉重的淒楚。
蝕心的痛折磨得他幾近發狂!
他後悔,後悔踏進這書樓。
在明白真相後,他恨,無法克制自己不恨!
恨自己、恨鳳驍陽,但說什麼也無法恨親手奪走孩子性命的鳳嫦娥。
他明白她的苦,如果當年他肯留下,今日這一切不會發生。
是他的錯!
「聽不下去了?」鳳嫦娥的聲音依然冷凝著寒氣。
「是我,都是我的錯……」
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——唔!」
「邢——」察覺到自己險些喊出他的名,鳳嫦娥急忙收口,但已來不及收住上前攙扶他的身勢,兩人的距離在眨眼間化整為零。
「這是否意味著你心未死?」
他的問話逼得她收回手,無言。「至少尚未死透。」邢培玠自問自答,今夜突如其來的真相,已將他折磨得神智不清、語無倫次。「否則不會在意我,是不是?」
「你——」她才抬頭欲言,立刻鎩羽在瞧見滾出他眼眶中的熱液中。
他哭了!?
鳳嫦娥抬起另一隻手背,不敢置信地滑過已淚濕的剛硬輪廓,不相信自己會看見他,以一雙冷眼看人世的邢培玠會掉淚?
唔,她的心好痛!
會嗎?這是他的淚?望著手背上的濕淥,她愣愣地不發一語。
一直刻劃在她腦海中嚴肅的冷硬輪廓,怎麼也想像不到會有如此沉痛的悲傷。
他也會流淚?
「你會難過?」從愕然中驚醒,鳳嫦娥突然哼聲如是道。
隨之在後的一陣哼哼笑笑間,是嘲弄,也是殘害;傷人,亦傷己:「你也會難過、會流淚?原來,原來你還是人,還有點感情,不是看人死在眼前也無動於衷的冷面判官?或者只因為他是你的骨肉,嗯?」
「你信也好,不信也罷。」薄唇在開合間揚起領悟的輕笑,聲音中滿溢任誰都感覺得到的痛苦。「我心疼的是你。」
攙扶他一隻鐵臂的手僵了僵。「少惺惺作態。」
「你不會也不可能無動於衷,因為你為他取的名字足以說明一切。」
冷凝著臉,她回他如出一轍的話語:「我恨你,這輩子都恨你。」
邢培玠苦笑,心痛神傷。「如果這真是你要的,真的是你要的……」
黯然蹣跚的步伐,足以說明他未竟的低喃。
***
邢培玠離開後,鳳嫦娥仍留在書樓。
確定四下再也無人,終於不再壓抑揪心的痛苦。
以五指揪住心口,使的勁道讓她痛得連退數步,最後停在供奉牌位的木桌前。
誰又知道發自於內的痛,比這揪心疼還痛上千倍萬倍!
空出的另一隻手緊抓桌緣,鳳嫦娥似是企圖將所有痛楚轉嫁至無心無覺的桌木上頭,指尖因使力過度翻白,不一會兒,指縫間竟滲出血絲。
怎麼料得到,她怎麼料得到!「該死!」
一個刺客竟將她處心積慮藏在書樓的秘密給刨開來,她心底最深、最不為人知的痛,就這麼大刺刺被強攤在他面前!
獨剩一人後,鳳嫦娥終於允許自己卸去強裝的冷硬。
雙腳無力再支撐自己,鳳嫦娥順著案桌滑跪在地,一手揪心,一手仍像為忍住內心悲痛似地緊攀住桌緣,任指隙伺的鮮紅直溢。
「思培……」來自她一半的骨血、她未出世的孩子!
死別之痛最噬人心魂,外人公認她不該也不會有的熱淚,在此刻終究還是潰了堤,怎麼樣也止不住,最後只能任其流了滿臉,卻始終哭不出聲音。
每踏進書樓一回便是一夜淚流,春夏交替兩轉已過,這樣的她怎還有淚?
為什麼這淚就是流不盡?
「娘不是故意的、不是故意的……」
她真的不是故意的,只是、只是造化弄人啊!
***
書樓頂上,一片屋瓦悄然回到原來的地方,隔去裡頭濃重的悲慼氛圍。
「別怨我,我是受人之托,不得不忠人之事。」蒙面人蹲在屋脊上,雙手合十朝書樓拜了幾拜才起身。
抬頭望月,夜襲者忍不住喟歎了聲,語帶哀怨:「見鬼的,要不就音訊全無,要不就給我出個難題,還真夠朋友啊你。」咬牙低喃,他敢保證近日自己一定會惡夢連連。
被逼做這麼多虧心事,不做惡夢才有鬼!
「胡——胡——」夜梟鳴聲伴隨著羽翼舞風的呼呼聲作響,在夜深人靜的此刻更讓人聽得心驚,彷彿在歡迎某種不潔之物到來的預兆。
夜襲者聽見這鳴聲,非但不怕,反而抬起手臂在半空等待。
一道黑影刷然直下,以利爪扣住等待的鐵臂。「胡——」
「來得正好,不枉我這麼疼你。」
「胡——」
夜襲者從懷中抽出早已備妥的字條纏在夜梟左腳。「好傢伙,可別辦砸了差事,丟主子我的臉啊!」
「胡——」夜梟振翅鳴叫,好像不滿主人懷疑自個兒的本事似的。
「行!知道你會把事情辦妥,成了吧?」一隻鳥哪來這麼大的派頭,真是!
夜襲者暗忖,回頭想起它這性子就是給他寵出來的,不禁莞爾失笑。
「去吧!」
收臂一振隨聲起,夜梟叫了數聲便順主人的勢展翅飛向天際,迅速沒入漆黑夜空。
「這麼做應該可以了吧?」望著星空,夜襲者想起腳下書樓裡的景象,不禁喃喃自問。蒙面巾中卸下,墨凡庸仰首望月,須臾喟然低歎。
***
時已過冬,入春至末,江南風光又是一片繁榮麗景,紅花綠葉,處處生機活現。
沁風水榭自然也不例外,小橋流水一如往常春末夏初時節,各自茂盛、相互爭艷競美。
白晝的沁風水榭自有一份逸然雅致;到了夜裡,更有另一份冶艷風情。
深夜人寂靜,枝頭夜梟啼。胡胡接連數聲,打斷獨坐涼亭中勾弦點起清脆箏音的白衫男子。
一襲輕衫隨風揚,半舞衣袖笑逸然。亭中男子優美的唇形勾起淺淺一笑,左臂半揚空中。
須臾,小小的黑影白天際劃下一道弧線,準確利落的停駐在他左臂上,得意地發出鳴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