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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2 頁

 

  「妖怪!」貫耳的暴喝聲劃破了寂靜的黃昏,一聲又一聲,被撕裂的真相被攤在紅艷的夕陽下。

  他如遭雷殛,止不住一身的抖顫和心慌。他的身份被揭穿了,只差一點點,他就快成為人了,他只缺一滴淚,為何希望要在這時離他而去?

  忿怒難遏的家丁奴僕們,再也止不住除妖為快的衝動,如潮水般一骨碌地湧了上來,團團圍住他舉棍喊打,葉行遠一棍棍地挨著,在亂杖之中見著了一人,那本是該在今日與他同偕白首的瑰夏。

  被高堂和一屋的親人推出家門的瑰夏,她竟沒有出口制止或是為他求情,眾口鑠金下,她選擇了與他不同的另一方,帶著同樣的憎恨的眼神忿瞪了他一眼後,別過了螓首任由眾人而去。

  葉行遠不置信地怔看著她,沒想到她那般絕決,那般不念舊情,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,她卻絕情地別過臉,揮劍斬情絲之餘,她還全盤否認不願認他。

  當愛情轉身離去時,流血,或許是比流淚更適合的結局。

  奮力而來的一棍落在他的臉上,灼熱的劇痛過後,溫熱熱的血液滑下他的面頰,他呆立在原地,沒有回手、沒有還擊,而察覺了不對勁的眾人,也漸漸地停下了棍勢。

  止不住的心酸湧了上來,喉際緊緊縮窒著的葉行遠,淒愴的目光沒有離開瑰夏的身上。他不斷自問,他也不過只是想貪一份愛而已,但世世魂牽夢縈,次次傾盡了真心,他究竟在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麼?

  這回,不但因是一隻妖而再次被拒於千里之外,還這般不遺餘力地想驅走他,瞧瞧他們的眼神,似見著了面貌可怖的異類般,百般嫌惡、千夫所指,鄙視而唾棄的目光,像千萬尖箭地朝他射來,就連刻意不望他的瑰夏,在眾人落力地叫囂之際,她只是低垂著螓首,彷彿因他而羞愧得無地自容,一個勁地忿忿絞扭著手中的手帕,在想起那條手絹是他贈之物時,又匆忙將它扔擲在地,像是讓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會污了她的手似的,還以紅色的繡鞋在上頭踩了踩。

 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。

  在這日之前,他的心,從不疼的,可是此刻它卻作疼得令他五內俱焚,萬箭穿心也不為過。妖與人之別,真是一道他永攀不過的牆嗎?所謂的愛情,終究是敵不過於個冷酷的事實和他人的目光?

  當瑰夏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與他劃清了界限,帶著輕蔑的神情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時,他從不曾覺得如些恥辱,如此難堪,獨自立在原地的他,掙扎難耐,痛苦得無法對自己交待,帶著癡纏在他身後不放的嘲笑與戲弄,脫身離開這群欲置他於死地的人群後,他黯然地回到了靈山的芍葯園裡。

  次日黃昏,一臉快意來看他新婚燕爾的藏冬,在圃中沒有看到一個脫離妖界新生的男人,也沒看到一個如沐春風的新郎官,但他卻看到了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,那一雙死寂的眼,襯著一身的狼狽。

  「你怎麼……」藏冬站在他身後訝然地掩著嘴,在察覺事情不對後,忙抬手伸指一算,過了許久,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。

  一味凝視著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,葉行遠的眼眸空蕩蕩的。

  不惜折損道行、不惜拋棄原有的世界,耗盡了精神心血後,今日佇足一看,他得到了什麼?

  好歹來了人間數遭,他總以為他會在被拋棄的教訓裡學到了些什麼,如此反覆下來,他始終相信最終他一定能夠獲得些什麼,可當最終塵埃稍定,罡風已靖,回頭已是百年身的他,卻仍是孤零零的一隻妖。只是這一回不同,這回的結局除了一身滿載的傷痕外,還帶了點不同的滋味,還在舌尖的愛情餘味,嘗起來,是那麼苦澀。

  人類若是要絕情,不需找理由想借口,更不需花心思去醞釀那份斷絕情愛的勇氣,他們只在一瞬間,即可說變就變,說罷手即罷手,往日情愛再濃再膩,也不堪人類心頭的一時意動,這份愛情,就算是想要絆腳,在心意已變的人類面前,也顯得太微不足道。

  與人相戀的種種,來如朝露,去似艷霞,當剎那間的燦爛過了,留下的,是無止盡的幽夜,但這個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過的黑夜,他一人獨自走得實是太累太倦了,這一回,他已沒有力氣再走出這份遭背叛的孤寂裡,他不想再挪動腳步。

  伸手輕觸圃中盛綻的芍葯,指尖方抵,彷彿呼應他的心意般,葉萎枝枯,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,一旁的藏冬駭然失色,忙想前去挽救,但雙手所撈救到的,是瓣瓣已凋謝的心。

  眼眶有些微熱的濕意,葉行遠茫然回神,在山間又揚起清風時,兩顆光滑的淚珠滑落他的面頰,伸手一盛,晶盈的淚滴在他的手中成形,凝成兩顆無暇的珠子。

  從前,他總不知該如何讓自己流淚,至今他才懂,不是不流淚,而是未到傷心處。

  反覆地看著手中渴望已久的機會,他忽地握緊了掌心,奮力將它擲向遠處,夕照下,兩道斑斕的虹光隱沒在芍葯遍生的圃中。

  藏冬扯開了嗓子大叫:「你做什麼?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淚!」就這差這麼一步了,只要將那兩顆淚珠搜集齊全,待施法過後他就可以成人,可他竟然……

  他木然地看向夕色籠罩的山頭,「我不想為人。」

  在這日,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流下了淚,可是他卻再也不想為人,然而在心涼之際,他也沒有恨。

  恨什麼呢?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,都因他太貪,刻意忘了上蒼給予的眾生之別,執意要跨越藩籬與人類的紅塵糾纏,豈料紅塵未入,他已大意失足,這一跤,跌得他好慘好痛,縱使他再怎麼掙扎,卻無力再將自己拉起。

  百般因由皆是孽,若他從不貪不求,又何以有今日?說到底,是他作繭自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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