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落秋盡,落了一地的黃葉間,神色傷悲憔悴的鬱壘,正蹲跪在一座碑前,撫碑喃喃地在對它說些什麼.更多片段的光景流曳過她的眼前,但太快、太急,她捉不住,耳邊陣陣繁嘯的音律刺耳得讓她忍不住想掩住耳,阻止那份龐大的心痛來襲.「千年前,我是妳所住之地的門神,我──」站在碑前的鬱壘沉沉地開口,語未竟,她已一骨碌地撲至他的身後。
「別說了!」她緊緊將他摟住,想摟住這看來是如此傷心的背影,想摟住他一直藏著不說出口的心痛。
「妳不是很想知道往事?」他轉過身,捧起她窩在懷中不肯抬起的小臉。
鳳舞凝望著他,對他點了點頭,又忙不迭地搖首。
現在的她,不想知道此刻他們兩人之外的一切往事,她不願去想像,他有多麼緬懷當年他是如何與她相愛,她更不願去想像,當年,他是帶著何種心情將她埋葬。
他的指尖輕撫過她的額際,「來到這裡後,有沒有記起些什麼?」
有,但她不想說.在她所看見的那些光景裡,她不知那是不是她殘存的回憶,在那一片片流逝得太快的光景中,有繁華綺麗的宮樓殿宇,有月光下相擁的戀景,有他,也有她,還有他們兩人在燭火下相依相偎的景況,可是那一幅幅看來像是快樂的畫面,卻讓她忍不住覺得鼻酸,尤其在後來流光片影裡的那座墓碑出現後,她更是閉上眼不忍去看。
她央求地搖著他的手臂,「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?」
鬱壘低首瞧了她逃避的模樣一會,「好,咱們再到另一個地方。」
這一回,沒有門扇可提供信道,於是鬱壘讓她騎坐在伴月的身上,在枯樹上伸指輕點,為他們開了一道門,進去後,數之不盡的種種風景,在他們面前攤展了開來。
在這條往西的路上,他們走過嗚咽山、歎息河、汲淚坡,走過奈何峰的此峰與彼峰,愈是往西,景色也就愈改觀,原本漫天的風雪褪去了,替換上的,是一眼無法望盡的黃沙大漠。
他們兩人誰都沒有開口,一路上,唯有風沙寂寥為伴,滾滾黃沙在眼前的風勢中一再翻騰著。再走了一陣,雪盡濃雲散去,月兒破雲而出,月色皎好清映如水,在明媚的月光下,她在大漠中發現了條在月下閃閃發光的大河,此河河面雖廣,但河水甚少,河底玉石般潔白的大石因此暴露了出來。
一路上載著她逐雲跨嶺,疾速奔馳的伴月腳步停了下來,緩緩停在大河河畔。
「這是……」在鬱壘將她扶下時,她不解地指著眼前正在淺淺吟唱著清亮川歌的河川。
「記川。」他拂去她面上的風沙,轉首看向月下如鏡的河水,「同時,它也是忘川。」
鳳舞呆立在原地,所有細細在心中勾紡的那些疑惑,此刻如同一匹已織好的綢,攤放在她的眼前,讓她看清了她之前一直藏放在心底,怎麼也理不清的問題.「你……分明能很快地帶我來這,但你卻不這麼做,反而拉著我四處遊走?」原本就知他有神法的她,不懂他為何要帶著她一個城鎮走過一個城鎮,而在今晚見識過他的神法後,她不得不懷疑他先前那麼做的原因。
「因為……」他側過首,光影陰暗了他半片面龐。「我不想太快來到這裡.」
「為什麼?」
炯炯的雙目直視著她,「會刻意拖那麼久,是因我想知道,就算沒有前世的記憶,妳會不會再次愛上我。」
沒來由的怒火,在鳳舞的眼中幽然焚起。
他,在試她?
他在試生前死後的她對他的愛夠不夠堅貞,他在試就算她沒了那些回憶,現今的她是否還能如昔地愛上他?
但他怎可以對她抱著懷疑的心態?這些日子來,她的一言一行,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?她又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,若不是因為是他,她又怎會與他走在一道、住在一簷、共有更多親暱的舉措?他也未免對他自己以及對她太沒信心了。
她忿忿地問:「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嗎?」
「找是找到了,但,我不能確定。」目前的他,實在是無法確定她究竟是愛上他所說的一切,純粹因他是她生前的戀人而接受他,抑或是因為他是她在人間唯一能仰賴的人,故而不對他設防。
他只是個神,不似凡人能斤斤計較地將每件事物都分得清清楚楚,他這初對人類敞開胸懷放手去愛的神,分不清依賴和愛情之間的界限在哪,更因此而感到害怕。他怕,他只是她目前能仰賴依附的浮木,是她認為可攜手為伴的對象,而不是他想望中那濃情交織的愛侶,他更害怕的是,當她找到了記川,並將它喝下時,她又將如何面對他。
因此他一直拖,也一直找。拖延他倆的時間,好看它能否織就出一段不下於舊戀的新戀情。在這段時間內,他不斷找著的是,探測她的心是否還似千年前一樣,安靜地棲身在他的身邊。
見她悶不吭聲,鬱壘指著身後發出誘人波光的河面。
「如何,要喝嗎?」
到底該不該喝?這問題她在見著那棵銀杏樹後,她早有了答案。
鳳舞踩著小小的步伐走向他,每往前一步,他便益發緊張一分,直至她再也受不了他臉上那既憂心又傷心的神情,她索性快步衝向他,一把勾下他的頸子,給他一記讓他吃驚的響吻。
纏著他不放的紅唇輕咬著他的下唇,在他吃痛地想往後撤時,她更奮力攀住他頎長的身子,拉低他用力吻上他的眼眉,用力吻去他的不安,和他的懷疑。
「怎麼了?」終於被放開而能喘息片刻的鬱壘,無法瞭解地看著她兀自悶憤的小臉。
「我不喝了!」她撲進他的懷裡把他擁得死緊.「不喝了!」
他的驚訝遠比她想像中的大,「為什麼?」
「如果我的過去讓你那麼傷心,那我就不要想起它,我不要你傷心。」她悶悶地在他胸前說著,「為了你,我可以當個沒有過去的女人,為了你,我可以一無所有的重新開始,你比那些我不知道的過去更重要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