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啊是啊,咱們的好。」他笑咧嘴,捋了捋白胡,自在地進廳了。
「唉……」老管家搖頭苦笑,再度合門,而門外那塊大匾,黑實木上燙金字,亮燦燦的,教人不敢逼視。
鍾公太保府。
同樣是當今聖上賜予,若論有何不同,也只有上頭的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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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總是用那種奇異的眼神看著她。
原來不懂,久了,還是不懂,不過,倒是習慣了,習慣地黑黝黝的眼瞳中,靜靜地映著兩個自己,不需任何話語。
「竹青,你又爬牆啦。」她放下毛筆,將爺爺規定的練字課程暫拋腦後,跑向那名攀坐在閣樓窗子的男孩。「唉,你總是不走正門。」她瘦弱的手臂支著實,想穩著讓他爬進來,可是男孩身手靈敏無比,一個翻身已蕩進屋來,雙腳穩當當地站著。
「走正門,只怕進不來。」陶、鍾兩家的大家長鬥成這樣,他這個陶家大孫若是光明正大地踏上鍾家大綠宅,指名找鍾太保的長孫女兒,九成九被人拿掃帚掃地出門。他微微笑著,伸手撫過她的嫩頰,見她小臉微縮,有些羞澀,才緩聲道,「頰上沾了黑墨了。」
「是嗎?」她趕緊搗住,一手掏出帕兒擦著。
「給我,這兒沒鏡子,你擦不乾淨的。」
他半強迫地接過帕子,一下又一下拭著她瑩玉般的臉蛋,專注、又有些溫柔,還有一些……她也說不明白的東西。他每回這樣瞧她,自己就忍不住思緒紛飛。
九歲,那是四年前的事,他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。
打出生,她就是個病胎,也不知染著什麼怪症,三天兩頭的發燒,全身熱得燙人。她還記得那些川流不息的大夫們,甚至在朝為官的爺爺和爹爹還為了她跪求御醫過府治病,每天要灌進好多黑呼呼的藥汁,苦得她舌頭都沒其他味覺了,可是病還是病著,整天燒得昏昏沉沉,而娘親幾乎是終日以淚洗面。
然後,那一個夜晚,風好大,將閣樓外的花草吹得作響,咿呀一聲也吹開她的窗子,她不想喚丫頭來,勉強撐起身子想下床關窗,揭開床帷,他就坐在那邊望著她,那是與他首次見面,也是首次有異性闖進她的閣樓裡,一個與自己年紀相同的男孩子。
「你是誰?」她輕問,微微咳了起來。那個年歲的孩子對男女之防尚稱模糊,她心中不怕,只是覺得好奇,不知他如何進得了閣樓來?
「你可以喊我竹青。竹子的竹、青青河邊草的青。」
她喜歡他的聲音,很溫和很好聽。但後來她知道了,他的名字並不是如他說的,尚有另外一個,可是,他堅持要她喚他竹青。
「你來這裡做什麼?」她軟軟的問,不知覺學起他的語調。
「我有一件東西放在你這兒,現下,該取回來了。」
這話她不懂,正欲再問,全身卻燒得難過,那怪症又發病了,來得極其突然,她倒回軟墊,就覺得熱,好熱好熱,剛開始幾年她會熱得痛哭,可如今,已懂得哭是沒用的,只有咬牙撐過,撐過,就會舒坦了。
「你走吧……我、我睡了,不陪你說、說話……」
她模糊地瞧著他,納悶著為何還不走開,她不想讓外人瞧見自己痛苦的樣子。可是,他好奇怪,猶記得當時他手掌撫摸她頭髮時的兩道目光,帶著瞭然的神態,她雖小,卻知他其中的憐借。
他的臉湊近她的,「別怕。」他說。然後口對準她的口,一瞬間恍惚了,僅覺得肚腹中一股熱源不住地流向他,有光,好亮,這是她那一次最後的印象。再清醒時,窗外的天好藍,陽光這麼溫暖,小鳥唱著歌喚她出去遊玩,她下了床,在閣樓外的庭園追蝴蝶,玩了一身汗。從今而後,再也毋需飲那些苦煞人的黑藥汁。
為此事,爺爺和爹爹特意做了個大匾額,送給那名御醫好生讚揚了一番,可她隱約地知道,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。
「小腦袋瓜想什麼?」他輕敲她一記,喚回她悠遊的神智,卻見到他將帕子摺妥放入自己的衣襟。
「你怎麼可以……那是我的、我……」她十三歲,明年就及笄了,況且打一出生就已訂了親,她知道該將事情說明白,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閣樓裡來,畢竟男女有別,有許多禮節非守不可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每回見到他,她心中是歡喜的、雀躍的,若他真的不再來……唉……
「怎麼可以怎樣?」他面容溫和無害,精銳的是那一對細長的眼眸,好似藏著無數的秘密。眉微挑,「怎度可以收起帕子?」他替她說完。
她點頭,等著他還回東西,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紅的臉蛋。
「擦完墨漬,你的臉也乾淨了,當然是收起帕子啊。我做錯什麼了嗎?」
「不是,可是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那是我的手帕。」
「我知道是你的,而且我已經收起來啦。」
是真不懂,還是假不懂?她感覺,他愈來愈愛耍弄著她,是什麼意思,有時她是又羞又急,有時則又惱又不知所措,有時卻又教她心中紊亂浮動,她細細思量過了,還是不明白如何解釋那股心緒。
就如現在,他明明不該拿她的帕子,偏又不肯歸還,他們都長大了,她終會嫁人,這樣的事還能允許多久?思及此,心底不由得惆悵。
「拿去吧,別擰著眉,不歡暢。」一方帕子遞到她眼下,聲音依舊溫和。
她略微驚訝地望向他,耳垂泛著淡淡粉色,紅唇動了動,被動地收了下來。
「竹青……你很喜歡這帕子嗎?」她仰頭,唇邊有笑。
他點點頭,「喜歡。」因為有你的香氣。
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,他一向待她好,教她習字讀書,講述外頭發生的趣事給她聽,怕她悶著,總帶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給她……他不只待她好,還有那抹溫柔的笑,溫柔的眼神,會在自己氣悶難過時,溫柔地望著她。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,而這關係已超越男與女的界限。她咬了咬唇,將手帕遞了出去,笑得甜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