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個比「小東西」略大一些的「小東西」罷了!她笑了,對著雨霧微笑。
下課鈴聲驚動了她,學生們把作文簿收齊了,交到她手中。教室裡立即湧起一層活潑與輕快的空氣,五十幾個女孩子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鳥,到處都充斥著喧囂卻悅耳的啁啾。蕭依雲捧著本子,不自禁的對俞碧菡看過去,那女孩斜倚在牆邊,正對著她怯怯的微笑。這微笑立刻引發了蕭依雲內心深處的一種溫柔的情緒,她不能不回報俞碧菡的微笑。她們相視而笑,俞碧菡是畏羞而帶怯的,蕭依雲卻是溫柔而鼓勵的。然後,抱著作文本,蕭依雲退出了教室,她心中暖洋洋而熱烘烘的,她喜歡那個俞碧菡!並不是一個老師喜歡一個學生,她還沒有習慣於自己是老師的身份,她喜歡她,像個大姊姊喜歡一個小妹妹。大姊姊!她不會比俞碧菡大多少!依霞就比她大了六歲,親姊妹還能相差六歲呢!她做不了老師,她只是她們的大姊姊!
退到教員休息室,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,她要看看這張空格子的紙上到底填了些什ど?
於是,她看到這樣的一篇文字:我我,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,我已經存在了。或者,這就是我的悲哀,也或者,這正是我的幸運。因為,一條生命的誕生,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,這是個太陳舊的問題,也是人類無法解答的問題。這,對我而言,必須看我以後的生命中,將會染上些什ど顏色而定。
未來,對我是一連串的問號,過去,對我卻是一連串的驚歎號!我可以概括的把驚歎號劃出來,問題的部分,且留待「生命」去填補。
兩歲那年,父親去世!
四歲那年,跟著母親嫁到俞家!
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,一個妹妹!
八歲那年,母親去世!
十歲那年,繼父娶了繼母!
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,一個弟弟!
所以,我共有兩個弟弟,三個妹妹!
所以,我父母「雙全」!
所以,我有個很「大」的家庭!
所以,我必須用心「承歡」於「父母」,「照顧」於「弟妹」!
所以,我比別的孩子們想得多,想得遠!
所以,我滿心充滿了懷疑!
所以,哲學家對了,我思故我在!
我思故我在!只有在我思想時,我覺得我存在著。只是,存在的意義又是什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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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奇異的作文結束在一連串的問號裡,蕭依雲瞪視著那些問號,呆了,傻了,默默的出起神來了。她必須想好幾遍才能想清楚那個俞碧菡的家庭環境,她驚奇於人類可以出生在各種迥然不同的環境裡。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無奈,而對「生命」發生了「懷疑」。
沉思中,有人碰了碰她。
「蕭小姐!」
她抬起頭來,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。
「第一天上課,習慣嗎?」王老師微笑的問。
「還好。」她笑笑說。「只是有些害怕呢!」
「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。不過,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,不會刁難你的。李老師常誇口說她們全是模範生呢!」
「李老師好嗎?」蕭依雲問,李雅娟,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,因為請一個月的產假,她才來代課的。
「好?有什ど好?」王老師皺了皺眉。「又生了一個女兒!第四個女兒了,她足足哭了一夜呢!」
「生女兒為什ど要哭?」她驚奇的問。
「她先生要兒子呀!公公婆婆要兒子呀!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,誰知道又是女兒!這樣,她怎ど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?」
「天!」蕭依雲忍不住叫:「這是什ど時代了?二十世紀呢!生兒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!談什ど交代與不交代?」
「你才不懂呢!你還是個小孩子!」王老師笑著說。「儘管是二十世紀,儘管是知識分子,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裡生了根,是怎ど樣子也無法拔除的!反正,在李雅娟的處境裡,她生了女兒,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ど兩樣的!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!」
蕭依雲征怔的站著,一時間,她想的不是李雅娟,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兒,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!誰知道,說不定在十六、七年以後,會有一個老師,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,題目叫「我」,那孩子可以寫:「我,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,我已經存在了……」
瞪視著窗外茫茫的雨霧,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。她忘了王老師,忘了週遭所有的人,她只是想著生命本身的問題。教書的第一天!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。望著那片雨霧,望著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,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綠,她出著神,深深的陷進了沉思裡。
在回家的路上,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「生命」的問題中解脫出來。她一路出著神,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,心不在焉的。可是,當回到靜安大廈時,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,她急於去問問母親,只有母親──一個生命的創造者──才能對生命的意義瞭解得最清楚。抱著作文本,她一下子衝進了電梯,她那樣急,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,手裡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。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,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:「要命!你怎ど不站進去一點,擋著門算什ど?看你做的好事!」
「噢!」那男人慌忙向裡面退了兩步,一面笑著說:「對不起,對不起,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衝進來哦!」
好熟悉的聲音!蕭依雲愕然的抬起頭來,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,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