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措辭雖不很委婉,卻表示得十分明白,那個「家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。自己大了,竟成了繼母的眼中釘!
父親,她注視著他,只感到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。父親,他畢竟養育了她那ど多年呵!
「爸爸!」她含淚叫:「我明白的,我都明白的!我……我……我從沒有怪過你們!」
父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,那眼光裡竟充滿了感動與憐惜!
這一個眼光,已足以彌補她心裡的創痛了。
「碧菡,」父親點了點頭,歎口氣說:「你是個好心的女孩!老天應該要好好照顧你的!」
碧菡心裡一陣緊縮,就這樣嗎?就這樣結束了十四年的父女關係嗎?就這樣把她送出了那個「家」,再也不要了嗎?
她心中有無限的酸楚和苦澀,但是,最後,她只說了一句話:「爸,請你……請你多多照顧碧荷!」
「你放心!」那父親站起身子,粗聲的說:「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,對嗎?我會注意她的!」
就這樣,父親走了,再也沒有來看過她。她知道父親的工作沉重,母親又尖酸刻薄,他是不會再來看她了。離開那個「家」,對碧菡來說,應該是擺脫了一分苦刑,掙出了一片苦海,可是,不知怎的,她依然感到滿心酸楚,和依依不捨。
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,大弟雖然也不是這個母親生的,卻是家裡的長子,父親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,母親是不敢碰大弟的。碧荷是女孩子,將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!可是,唉!
她深深歎息,她已經自顧不暇,還怎樣照顧這個妹妹呵!
在醫院裡的一個多月,來看她最多的是依雲,她幾乎天天都來,在如此頻繁的接觸下,她和依雲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。她對依雲的感情是很特殊的,有對老師的尊敬,有對姐姐的依戀,有感恩,有崇拜,有欣賞,有激動,還有一種內心深處的知遇之感。這一切複雜的感情,在她心中匯合成一股強烈的熱愛,這熱愛使她可以為依雲粉身碎骨,或做一切的事情。依雲呢?她也越來越喜歡碧菡,越來越憐愛她。她認為碧菡與生俱來就有一種「最女性的溫柔」,和「天生的楚楚動人」。她真心的喜愛她,寵她,真心的以「大姐姐」自居。她叫碧菡為「小鳥兒」、「小白兔」、「小不點兒」。有時,當碧菡傷心或痛楚時,她也會摟著她,叫她「小可憐兒」。
就這樣,一個多月過去了,終於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。這是星期天,上午十點多鐘,依雲就和高皓天來到醫院裡,結清了一切費用,他們走入病房,看到碧菡已裝束整齊,依雲就笑了,說:「小鳥兒被醫院關得發慌了,等不及的想飛了。」
碧菡怯怯的笑了笑,她可沒有依雲那樣輕鬆,即將要走入的新環境使她緊張,即將面對高繼善夫婦使她恐慌,她看來弱不禁風,而又嬌怯滿面。
「怎ど了?」依雲笑著問:「你在擔心什ど?幹嘛這樣滿臉愁苦呵!難道你住醫院還沒住怕?還想多住一段時間嗎?還是不高興去我家呵?」
「別說笑話,姐姐,」碧菡輕聲說:「我只是怕……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歡我!」
「我告訴你,碧菡,」高皓天走上來說,這些日子,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禮了。「我爸爸媽媽又不是老虎,又不是獅子,也不是老鷹,所以,不管你是小鳥兒也好,小白兔也好,都用不著怕他們的!我向你打包票,他們決不會吃掉你!」
聽到這樣的言語,看到高皓天那滿臉的笑容,碧菡只得展顏一笑。反正,是老虎獅子也罷,不是老虎獅子也罷,她總要去面對即將來臨的現實!她笑笑說:「好了,我們走吧!」
依雲拎起了她那可憐兮兮的小包袱,她抬了抬眉毛,輕描淡寫的說了句:「姑且帶回去吧!過兩天我陪你去百貨公司,好好的買它幾件漂漂亮亮的衣服!」
「已經夠麻煩你們了,」碧菡歎口氣說:「別再為我買東西,增加我的不安吧!」
「誰許你不安的?」依雲說:「我們早就說好不分彼此的,不是嗎?下次你再說這ど客氣而見外的話,我就決不饒你!」
碧菡看看依雲,後者臉上有股頗為認真的表情,這使她心靈一陣激盪,在感動之餘,竟無言可答了。
走出了醫院,迎面是一陣和煦的風,天藍得發亮,雲白得耀眼,陽光燦爛的遍灑在大地上。碧菡迎風而立,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,在那一剎那間,她覺得自己像闖過了鬼門關,重新獲得了生命的一個嶄新的人!她的眼睛發光,蒼白的面頰上染上了一片紅潤,挺了挺瘦小的肩,她再吸了一口氣,說:「多好的太陽!多好的風!多好的天氣!多好的人生……」她把那煥發著光彩的面孔轉向高皓天和依雲,大聲的說:「多好的你們!」
高皓天注視著這張臉,那挺秀的眉,那燃燒著光彩的眼睛,那瘦瘦的鼻樑,那柔弱的嘴唇,那尖尖的小下巴……天,這女孩清麗得像一首詩,飄逸得像一片雲,柔弱得像一株細嫩的小花。他再把目光轉向依雲,依雲站在那兒,活潑、健康、愉快、瀟灑,再加上那份神彩飛揚的韻味,朝氣蓬勃的活力。這兩個女性,竟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。他奇怪上帝造人,怎能在一種模型裡,造出迥然不同的兩種「美」?
上了車,依雲和碧菡都擠在駕駛座旁邊的位子裡,依雲一直緊握著碧菡的手,似乎想把自己生命裡的勇氣、活力,與歡愉都藉著這相握的手,傳到碧菡那脆弱的身體與心靈裡去。
碧菡感應到了她這分好意,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,只是懷著滿腔怔忡的情緒,注視著車窗外的景物。車子駛向了仁愛路,轉進一條巷子,這兒到處都是新建的高樓大廈,一幢幢的公寓,櫛比鱗次的聳立著,所謂高級住宅區,大約就是這種地方吧?她心中朦朧的想著,不敢去回想自己那個「家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