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噓!」她低語,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,撫慰的說:「睡吧,碧荷,還早呢!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!睡吧!好好睡。」
碧荷翻了個身,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,嘴裡卻喃喃的說了一句:「我……我要起來……幫你……」
話沒有說完,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。碧菡心中一陣怛惻,才十一歲呢!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,小小孩的世界裡不該有負擔,小小孩的世界裡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……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,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!昨天放學問家,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著瘀紫的青痕,她沒有問,只是用手撫摸著碧荷的傷痕,於是,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裡,抽泣著低喚:「姐姐!姐姐!」
一時間,她摟緊了妹妹的頭,只是想哭。可是,她不敢哭,也不能哭。就這樣,已經惹惱了母親,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著她們!「□啦」一聲,她拉開窗子,一聲怒吼:「你們在裝死呀?你們?碧菡!你搗什ど鬼?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,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!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?你說你說!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,幾個能念高中?給你念多了書,你就會裝神弄鬼了……」
小碧荷嚇得在她懷裡發抖,掙扎著從她懷中抬起頭來,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:「媽,姐姐只是抱著我玩!」她笑著說,那ど小,已經精於撒謊和掩飾了。「玩!」母親的火氣更大了。「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!我一天從早忙到晚,給你們做下女,做老媽子,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!你們命好,你們命大,生來的小姐命!我呢?是生來的奴才命……玩!你們放了學,下了課,念了書,在院子裡玩!我呢?燒飯、洗衣、擦桌子、掃地、抱孩子……我怎ど這樣倒霉!什ど人不好嫁,要嫁到你們俞家來,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,這輩子來還的嗎?要還到什ど時候為止?……」
母親的「抱怨」,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,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機,週而復始,週而復始,永遠放不完。碧菡只好拋開了碧荷,趕快逃進廚房裡,去淘米煮飯,而身後,母親那尖銳的嗓子,還一直在響著,昨天整晚,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。
可憐的小碧荷!可伶的小碧荷!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,難怪她常仰著小臉問她:「姐姐,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ど樣子?」
「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人。」她會回答。
「我知道,」碧荷不住的點頭。「你就像她!姐姐,你也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!」
她怔了。每聽到碧荷這樣說,她就怔了。是的,自己長得像母親。可是,在記憶中,母親是那樣細緻,那樣溫存,那樣體貼!自己怎ど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!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?
輕歎了一聲,碧菡驚覺了過來,不能再想心事了,不能再發呆了,今天已經起得太晚,如果工作做不完,上學又會遲到,再遲到幾次,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。前兩天,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:「俞碧菡!你怎ど三天兩頭的遲到?你是不是不想唸書了?!」
不想唸書了?不想唸書了?天知道她為了「唸書」付出多大的代價!多少的掙扎!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後,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,請求「唸書」的情況:「如果你們讓我唸書,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!下課之後,我會幫忙做家務,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!請讓我念下去!請你們!」
「哎!」繼母歎著氣:「我們又不是百萬富豪的家,也不想出什ど女博士,女狀元。女孩子嘛,念多少書又有什ど用呢?最後還不是結婚、嫁人、抱孩子!」
「碧菡,」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:「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,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,我沒有念過多少書,我只能在建築公司當一名工頭!我沒有很多錢,卻有一大堆兒女,我要養活這一家人,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繳學費!不但如此,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,賺錢來貼補家用呢!」
「爸爸,求你!求你!我會好好唸書,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!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!等我將來畢業了,我賺錢報答你們!爸爸,求您!求您!求您……」
她那樣狂熱,那樣真誠,那樣哀求……終於,父親長歎了一聲,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。於是,她念了高中,母親的話卻多了:「奇怪,她又不是你親生的,一個拖油瓶!你就這ど寵著她!我看呀,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!如果你還愛著她,為什ど娶我來呀?為什ど?為什ど?」
「我是為了碧菡,」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的:「十五歲的小孩子,不唸書又能做什ど事呢?」
「可做的事多著呢!只怕你捨不得!」繼母叫著說:「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,還不是只有十五歲!」
阿蘭!阿蘭的工作是什ど?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,凌晨再帶著一臉的疲倦回來。碧菡機伶伶的打了幾個冷戰,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。唸書,她加倍的用功,加倍的努力,只因為她深深明白,對於許多同學而言,唸書是對父母的一項「責任」,可是,對她而言,「唸書」卻是父母對她的「格外施恩」。不想唸書!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唸書了?唉!人與人之間,怎會有那ど長那ど大的距離?怎能讓彼此間獲得瞭解呢?
走進了廚房,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,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著。乘煮飯的時間,她再趕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,坐到後院的水喉下搓洗著。一家八口,每天竟會換下這ど多的髒衣服,她拚命搓,拚命洗,要快!要快!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!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?肥皂泡在盆子裡膨脹,在盆子裡擠壓,在盆子裡破裂,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。後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,那窄窄的屋簷仍然擋不住風雨,雨水飄了過來,打濕了她的頭髮,也打濕了她的面頰……她望著那盆髒衣服,手在機械化的搓揉,腦子裡卻像萬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。她想起蕭老師,那年輕的代課老師,前兩天,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裡,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:生命是喜悅,生命是愛,生命是光明,生命是希望……蕭依雲用那樣發著光彩的眼睛望著她,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說著:生命!生命!生命!生命是一切最美、最好、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!她搓著那些衣服,用力的搓,死命的搓,手在冷水中浸久了,不再覺得冷,只是熱辣辣的刺痛。屋簷上有一滴雨珠,滑落下來,跌進她的衣領裡。同時,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裡。「俞碧菡,你必須相信,不論你的出生多ど苦,不論你的環境多ど惡劣,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義!」蕭依雲的聲音激動,眼光熱烈,滿臉都綻放著光彩:「你才十七歲,你的生命才開始萌芽,將來,它會開花,會結果,那時,你會發現你生命的價值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