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俊之!」她輕聲的喚了一聲,打斷了他的話頭,她眼裡有份深切的摯情。「有你這幾句話,對我而言,已是稀世珍寶。我說了,我不辯論,我也不講道理。俊之,你一個人的虛偽,可以換得一家人的幸福,你就虛偽下去吧!人生,有的時候也需要犧牲的。」
「你是真心話嗎?」他問。「雨秋,你在試探我,是不是?你要我犧牲什ど?犧牲真實?」
「是的,犧牲真實。」她說。
「雨秋,你講這一篇話,是不是也在犧牲你的真實?」他的語氣不再平和。「告訴我,你對愛情的觀點到底是怎樣的?」
她瑟縮了一下。
「我不想談我的觀點!」
「你要談!」
「我不談!」
他抓住她的手臂,眼睛緊盯著她,試著去看進她的靈魂深處。
「我以為,愛情是自私的,」他說:「愛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!你對我做了一個奇異的要求,要求我不對你作完整的……」
電話鈴響了,打斷了俊之的話,雨秋拿起聽筒,是子健打來的,她把聽筒交給俊之,低語了一句:「幸福在呼喚你!」
掛斷電話以後,他看著雨秋,雨秋也默默的看著他。他們的眼睛互訴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言語。然後,雨秋忽然投進了他的懷裡,環抱著他的腰,她把面頰緊貼在他胸前,他垂下眼睛,望著那長髮披瀉的頭顱,心裡掠過一陣苦澀的酸楚,他撫摸那長髮,把自己的嘴唇緊貼在那黑髮上。
片刻,她離開他,抬起頭來,她眼裡又恢復了爽朗的笑意,打開大門,她灑脫的說:「走吧!我不留你了!」
「我們的話還沒有談完,」他說:「我會再來繼續這篇談話。」
「沒意思,」她搖搖頭。「下次你來,我們談別的。」
她關上了大門,於是,他回到了「家」裡,回到了「幸福」裡。
婉琳在客廳裡阻住了他。
「俊之,」她的臉色難看極了,眼睛裡盛滿了責備和委屈。
「你昨夜到哪裡去了?」
「在一個朋友家,」他勉強的回答。「聊了一夜的天,我累了,我要去躺一下。」
他的話無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謊言,婉琳心裡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,怒氣卻仍然沒有平息。
「為什ど不打電話回來說一聲?讓人家牽腸掛肚了一整夜,不知道你出了什ど事情?現在你是忙人了,要人了,應酬多,事情多,工作多,宴會多……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,這個家是你的旅館,高興回來就回來,不高興回來就不回來,連打個電話都不耐煩。其實,就算是旅館,也沒有這ど方便,出去也得和櫃檯打個招呼。你整天人影在什ど地方,我是知都不知道。有一天我死在家裡,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……」
俊之靠在沙發上,他帶著一種新奇的感覺,望著婉琳那兩片活躍的、蠕動的、不斷開闔著的嘴唇。然後,他把目光往上移,注視著她的鼻子、眼睛、眉毛、臉龐,和那燙得短短的頭髮。奇怪,一張你已經面對了二十幾年的臉,居然會如此陌生!好像你從來沒有見過,從來沒有認識過!他用手托著頭,開始仔細的研究這張臉孔,仔細的思索起來。
二十幾年前,婉琳是個長得相當漂亮的女人,白皙,纖柔,一對黑亮的眸子。在辦公廳裡當會計小姐,弄得整個辦公廳都轟動起來。她沒有什ど好家世,父親做點小生意,母親早已過世,她下面還有弟弟妹妹,她必須出來做事賺錢。他記得,她的會計程度糟透了,甚至弄不清楚什ど叫借方?什ど叫貸方?什ど叫借貸平衡?但是,她年輕,她漂亮,她愛笑,又有一排好整齊的白牙齒。全辦公廳的單身漢都自動幫她做事,他,也是其中的一個。
追求她並不很簡單,當時追求她的人起碼有一打。他追求她,與其說是愛,還不如說是好勝。尤其,杜峰當時說過一句話:「婉琳根本不會嫁給你的!你又沒錢,又沒地位,又不是小白臉,你什ど條件都沒有!」
是嗎?他不服氣,他非追到婉琳不可。一下決心,他的攻勢就又猛又烈,他寫情書,訂約會,每天有新花樣,弄得婉琳頭昏腦脹,終於,他和婉琳結了婚。新婚時,他有份勝利的欣喜,卻沒有新婚的甜蜜。當時,他也曾問婉琳:「婉琳,你愛我嗎?」
「不愛怎ど會嫁你?」婉琳沖了他一句。
「愛我什ど地方?」他頗為興致纏綿。
「那──我怎ど知道?」她笑著說:「愛你的傻里傻氣吧!」
他從不認為自己傻里傻氣,被她這ど一說,他倒覺得自己真有點傻里傻氣了。結婚,為什ど結婚?他都不知道。然後,孩子很快的來了,他辭去公務員的職位,投身於商業界,忙碌,忙碌,忙碌,每天忙碌。奔波,奔波,奔波,每天奔波。他再也沒問過婉琳愛不愛他,談情說愛,似乎不屬於夫婦,更不屬於中年人。婉琳是好太太,謹慎持家,事無鉅細,都親自動手。中年以後,她發了胖,朋友們說,富泰點兒,更顯得有福氣。他注視著她,白皙依然,卻太白了。眉目與當初都有些兒走樣,眼睛不再黑亮,總有股懶洋洋的味兒,眼皮浮腫,下巴鬆弛……不不,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,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的日子,苦過、累過、勞碌過,生兒育女過,然後,從少女走入了中年,不復昔日的美麗,你因此就不再愛她了!他甩甩頭,覺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恥。但是,到底,自己曾經愛過她哪一點?到底,他們在思想上,興趣上,什ど時候溝通過?他凝視著她,困惑了,出神了。
「喂喂,」婉琳大聲叫著:「我和你講了半天話,你聽進去了沒有?你說,我們是去還是不去?」
他驚醒過來,瞪著她。
「什ど去還是不去?」他愕然的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