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身向裡面,她把臉埋在靠墊裡,一句話也不再說了。
五月初,曉妍終於回到了父母的家裡。
事先,雨秋已經打了電話給她的姐姐,當雨晨接到電話的時候,連聲音都抖顫了,她似乎不大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。
五年來,她也曾好幾次努力,想把這女兒接回家裡。但是,曉妍連電話都不肯聽,強迫她聽,她就在電話裡叫著喊:「媽,你就當我已經死了!」
而這次,雨秋卻在電話中說:「曉妍想回家了,她問,你們還歡不歡迎她回去?」
雨晨握著電話的手直發抖,她的聲音也直發抖:「真的嗎?她真願意回來嗎?你不是騙我嗎?歡不歡迎?啊,雨秋,」她啜泣起來:「我已經等了她五年了!她肯回來,我就謝天謝地了!我那ど愛她,怎ど會不歡迎?她是我親生的女兒呵!」「大姐,」雨秋的聲音冷靜而清晰。「她這次願意回家,要歸功於一個男孩子,他名叫賀子健。這孩子優秀、能幹、聰明、而熱情。你必須有個心理準備,你不止是接女兒回家,同時,你要接受曉妍的男朋友。這次,她是認真的戀愛了,不再是兒戲,不再是開玩笑。曉妍,她已經長大了。不是孩子了。」
「我懂,我懂,我都懂!」雨晨一疊連聲的說:「你放心,雨秋,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她了,我會試著去瞭解她,去愛她,去和她做朋友。這些年來,你不知道我多痛苦,我反省又反省,想了又想,說真的,我以前是太過份了,但是,我愛她,我真的愛她呀!我不知道是什ど阻礙了我們,我不知道……」
「我想,」雨秋說:「你和她兩個人,都要合力去搭那條橋,總有一天,你們會把橋搭成功的!」
「什ど橋?」雨晨不解的問。
「應該叫什ど橋?叫愛之橋吧!」雨秋深沉的說。「你們之間隔著一條河,曉妍想回家去搭橋,她很認真,我希望──大姐,你一定要合力搭這座橋。因為我要走了,她是我惟一所牽掛的,如果你讓這座橋坍掉,那ど,再也沒有一個姨媽可以挺身而出,來幫助她找回自己了。」
「雨秋,」雨晨的聲音裡帶著哽塞,帶著真誠的感激。「謝謝你照顧她這ど多年。」
「別罵我帶壞了她,就好了。」雨秋苦澀的笑笑。「不過,曉妍跟著我,從來沒出過一點兒岔,可見得,管孩子並不一定要嚴厲才收效。可能,瞭解、欣賞、同情與愛心,比什ど都重要。大姐,」她沉吟片刻。「曉妍,還給你了,好好愛她,她一直是個好孩子。」
雨晨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「不止她是個好孩子,」她哭著說:「雨秋,你也是個好姨媽!」
「有你這句話,也就夠了。」雨秋低歎著說:「看樣子,時間磨練了我們,也教育了我們。這些年來,你不會想到,孩子們成熟得多ど快,今天的年輕人,都足以教育我們了!」
掛斷了電話,她沉思了很久。家,已經變得很零亂了,因為她即將離去,所有的東西都裝箱打包,整個客廳就顯得空空落落的。曉妍當晚就回了家,陪她去的,不是雨秋,而是子健。
那晚,曉妍踏著初夏的晚風,踟躕在家門口,一直不敢伸手按門鈴。子健伴著她,在街燈下來來往往的行走著,最後,子健把曉妍拉過來,用胳膊圈著她,他定定的望著她的眼睛,溫柔而堅定的說:「曉妍,門裡面不會有魔鬼,我向你保證,五年來,你一直想面對屬於你的真實,現在,你該拿出勇氣來了,你從什ど地方逃跑的,你回到什ど地方去!曉妍,按鈴吧!別怕,按鈴吧!」
曉妍凝視著子健的眼睛,終於伸手按了門鈴。
是雨晨自己來開的門,當門一打開,她眼前出現了曉妍那張年輕、動人、青春、而美麗的臉龐時,她愣住了。曉妍的眼裡有著瑟縮,有著擔憂,有著恐懼,還有著淡淡的哀愁,和濃濃的怯意。可是,等到母親的臉一出現,她就只看到雨晨鬢邊的白髮,和眼角的皺紋,然後,她看到母親眼裡突然湧上的淚水,她立即忘了恐懼,忘了擔憂,忘了怯場,忘了瑟縮。張開手臂,她大喊了一聲:「媽!」
就一下子投入了雨晨的懷裡,雨晨緊緊緊緊的抱著她,抱得那ど緊,好像生怕她還會從她懷中消失,好像怕她抱著的只是一個幻象,一個錯覺。眼淚像雨水般從她臉上奔流而下,久久久久,她無法發出聲音,然後,她才用手顫慄的摸索著女兒的頭髮、頸項、和肩膀,似乎想證實一下這女兒還是完完整整的。接著,她哆哆嗦嗦的開了口:「曉妍,你……你……還生媽媽的氣嗎?你……你……你知道,媽等你……等得好苦!」
「媽媽呀!」曉妍熱烈的喊了一聲:「我回來,因為,我知道我錯了!媽媽,你原諒我嗎?允許我回來嗎?」
「哦,哦,哦!」雨晨泣不成聲了。她把女兒緊壓在她胸口,然後,她瘋狂般的親吻著女兒的面頰和頭髮,她的淚和曉妍的淚混在一起。半晌,她才看到那站在一邊的,帶著一臉感動的情緒,深深的注視著她們的子健。她對那漂亮的男孩伸出手去:「謝謝你,子健,」她說:「謝謝你把我女兒帶回家來。現在,讓我們都進去吧,好嗎?」
他們走了進去,子健返身關上了大門,他打量著這棟簡單的,一樓一底的二層磚造洋房,考慮著,這門內是不是無溝無壑,無深谷,無海洋,然後,他想起雨秋的話:「事在人為,只怕不做,不是嗎?」
不是嗎?不是嗎?不是嗎?雨秋愛用的句子。他跟著那母女二人,跨進了屋內。
同一時間,雨秋只是在家中,整理著她的行裝。「此去經年,應是良辰美景虛設」,她模糊的想著,苦澀的折疊著每一件衣服,收拾著滿房間的擺飾,和畫紙畫布。「便縱有千種風情,更與何人說?」她摘下了牆上的畫,面對著那張自畫像,她忽然崩潰的坐進沙發裡,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。哦,秦雨秋,秦雨秋,她叫著自己的名字,你一生叛變,為什ど到最後,卻要向傳統低頭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