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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3 頁

 

  「雨秋,這是你的個性嗎?」

  「我的個性在轉變,」她低語,「隨著時間,我的個性在轉變,我必須屈服在傳統底下,我沒辦法,或者,若干年後,曉妍他們那一代,會比我勇敢……我實在不是一個很勇敢的女人,敢於對傳統反叛的人,不止需要勇敢,還需要一顆很硬的心。我缺少那顆心,俊之。」

  「我不懂你的話!」俊之蒼白著臉說:「你完全前後矛盾。」

  「你懂的,」她冷靜的說:「因為你也缺少那顆心,你無法真正拋棄你的妻子兒女,對不對?」她的眼睛灼灼逼人的望著他。「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,你會愧疚終身,她將永遠站在我和你之間,不讓我們安寧。俊之,我愛你,因為你和我一樣矛盾,一樣熱情,一樣不顧一切的追求一份愛情生活,卻也和我一樣,缺少了一顆很硬的心。俊之,別勉強我,」她搖頭,語重而心長。「別破壞我心中對你的印象。現在,我離開你,是我的軀殼,如果你破壞了那個好印象,我離開你的時候,就是徹徹底底的了。」

  他凝視她,在這一瞬間,他懂了!他終於懂了!他完全瞭解了她的意思。太晚了!是的,太晚了!無論如何,他拋不掉已經屬於他的那一切:婚姻、子女、家庭、妻子。他永遠拋不掉!因為他沒有那顆鐵石心腸!他瞪視著她,兩人相對凝視,彼此搜索著彼此的靈魂,然後,驟然間,他們又緊緊的、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。

  夜,靜靜的流逝,他們不忍分離,好久好久,夜深了。她說:「你回去吧!」「你什ど時候走?」他低問。

  「最好你不要知道。」

  「那個人,」他咬緊牙關:「很愛你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很瞭解你嗎?」

  「不是的。」她坦率的說:「愛不一定要瞭解,不瞭解的愛反而單純。我愛花,卻從不瞭解花。」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張畫像,她拿起來,遞給他:「一件禮物。」她說:「我只是這樣一張畫,現代的、西方的技巧,古典的、中國的思想。當我在這張西畫上題古人的詩詞時,我覺得滑稽,卻也覺得合適。你懂了嗎?我,就是這樣的。又西方,又東方﹔又現代,又古典﹔又反叛,又傳統──一個集矛盾於大成的人物。你喜歡她,你就必須接受屬於她的、所有的矛盾。」

  他深思的、心碎的、痛楚的望著她,然後,他接過那張畫,默默的望著那畫中的女郎,半含憂鬱半含愁,半帶瀟灑半帶柔情。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!他看了好久好久,然後,他無意間翻過來,看到那背面,寫著兩行字:「花自飄零水自流,一種相思,兩處閒愁,此情無計可消除,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!」

  他抬起眼睛來,深深的望著她,四目相矚,心碎神傷。她悄然的移了過去,把頭慢慢的倚進了他的懷裡。

  三天後,雨秋離開了台灣。

  船,是在基隆啟航,她沒有告訴任何人,她的船期,也沒告訴任何人,她的目的地。可是,當船要啟航之前,曉妍和子健,雨柔和江葦,卻都趕來了。兩對出色的年輕人,一陣熱情的擁抱和呼喊,她望著他們,心中酸楚,而熱淚盈眶。

  雨柔手裡拿著一幅大大的油畫,她送到雨秋面前來,含淚說:「爸爸要我把這個送給你!」

  她驚訝的接過那幅畫,愣了。那是她那張《浪花》,在雲濤掛出來一個星期以後,俊之就通知她賣掉了。她愕然片刻,喃喃的說:「我以為──這幅畫是賣掉了的。」

  「是賣掉了。」雨柔說:「買的人是爸爸,這幅畫始終掛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裡──他的書房中。現在,這幅畫的位置,換了一幅綠色的水彩人像。爸爸要我把它給你,他說,他生命裡,再也沒有浪花了。」

  雨秋望著雨柔。

  「他生命裡,不再需要這幅《浪花》了,」她含淚說,唇邊帶著一個軟弱的微笑。「他有你們,不是嗎?你們就是他的浪花。」

  「他還有一張綠色的水彩人像。」雨柔說。

  雨秋深思的望著他們。這一代的年輕人,將是一串大的浪花。他們太聰明,太敏感,太有思想和勇氣。曉妍走過去,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。

  「姨媽,我有幾句話要問你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雨秋把她攬向一邊。

  曉妍抬起睫毛來,深切的凝視著她。

  「姨媽,」她低聲問:「真有一個李凡嗎?」

  她震動了一下。

  「什ど意思?」她問。

  「沒有李凡,是不是?」曉妍緊盯著她。「你並不是真正去投奔一個男人,你永不會投進一個沒有愛情的男人的懷裡。所以,你只是從賀伯伯身邊逃開,走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而已。」

  雨秋撫弄著曉妍的短髮。

  「曉妍,」她微笑的說:「你長大了,你真的長大了,以後,再也不會哭著找姨媽了。」她攬緊了她。「回家,過得慣嗎?」

  「我在造橋,」她說:「我想,有一天,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很好的造橋工程師。」

  雨秋笑了。

  江葦大踏步的跨了過來。

  「秦阿姨,你們講夠了沒有?」

  雨秋回過頭來。

  「秦阿姨,」江葦說:「我一直想對你說一句話,一句我生平不肯對任何人說的話:我佩服你!秦阿姨!」

  雨秋眼中,淚光閃爍。

 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:「再說什ど似乎很多餘,」他說,望著雨秋。「可是,依然不能不說。姨媽,我和雨柔,我們對你衷心感激。你不知道這份感激有多深!」

  是嗎?她望著這一群孩子們,淚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轉。船上,已幾度催旅客上船了,她對他們揮揮手。「是」與「非」,「對」與「錯」,現在都不太重要了,她只說了一句:「好自為之!你們!」

  然後,拿著那幅《浪花》,她上了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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