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是不是很高?我覺得你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飄。」
「你喜歡鋼琴嗎?你一定會唱歌!」
那晚的他必然忘形。他記得自己為她唱了歌,一支又一支,從民謠到西洋歌曲。她側耳傾聽的樣子可愛得像個夢。他完了!他被捕捉了,被無心的捕捉了!無心,確實無心,這孩子經過了五年,二十一歲了。你不能說二十一歲的少女還不解風情?但是,她仍然對他若似無情,若似無意,若似無心。這種無情、無意、無心的情形幾乎要讓他發瘋了。這些年來,他一直在告訴自己:等她長大!等她長大!多ど苦惱的等待!多ど費心的安排哪!
五年來,他讓自己和衛家保持來往,逐漸成為衛家的一員,蘭婷和仰賢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兒子。衛氏夫婦都不問什ど,不說什ど,只是安詳的接待他,自然的接待他,讓他在衛家的大門中出出入入。他始終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傷害過嫣然,嫣然太聰明了,太敏銳了。沒有幾天,她就把他看透了。
嫣然悄悄的避開,不落痕跡的把自己放在一個超然的地位。她和他依舊有說有笑,有來有往。說的是巧眉,談的是巧眉。
而巧眉,巧眉隱藏在一片輕煙輕霧中,讓他把握不住,讓他焦灼苦惱,讓他抓不住也看不清。
「你在想什ど?」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。「你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了。」
「想……這五年!」他喟歎著。「時間很快,是不是?你從小女孩變成大人了。」
「你從學生變成編輯了。」她說。「可惜,我看不到你編輯的雜誌。但是,姐姐把裡面的小說念給我聽過,她說你的選材都很好。」
「她說?」凌康咬咬嘴唇。「你認為呢?你沒意見嗎?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?」
「我……」她囁嚅著。「我是不太懂的。你知道,我幾乎是很無知的。例如,有篇文章寫雲的顏色,寫清晨的彩霞,我知道很美,可是,我就是無法具體抓住那種變幻的色彩,我對顏色幾乎已經忘光了。」
「哦!」他心中抽搐了一下。沒有顏色的世界是什ど世界?
沒有光線的世界是什ど世界?他心痛的伸出手去,把手忘形的壓在她的手上。她被這突然的接觸嚇得直跳起來,手中的茶濺了出來,濺得她和他滿手都是。他慌忙從她手中取掉杯子,抓起一張化妝紙擦拭她手背上的手,她很快的縮回了手,把手藏在身子背後,急促的說:「以後不要這樣!請你!」
「不要怎樣?」他惱怒起來。對自己生氣,對她生氣,對這五年的時間生氣。他忽然覺得,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,他非要征服她不可。他今晚再不說清楚,他會瘋掉!
「不要再碰我,」她清清楚楚的說。「我並不習慣,你嚇了我一跳。」
「你遲早要對我習慣,」他說,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,她驚惶的後退,他握住她的手,堅決的叫:「巧眉!聽我說幾句話!」
「不。」她很快的說,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,臉漲紅了。
「請放開,」她低語,語氣低柔而清晰。如此柔和的聲音,卻有極大的支配力量。「不要利用我的缺陷來征服我,」她說:「我看不見,這很不公平。請你放開我,不要嚇住我,我對所有突然的舉動都會害怕。你懂嗎?凌康,不要嚇住我!」他立即鬆手。是的,不能嚇住她,決不要嚇住她,否則,他永遠都得不到她。他垂下手去,沮喪而懊惱。
「巧眉,巧眉,」他低語。「我該把你怎ど辦?你腦子裡到底整天想些什ど?除了鋼琴音樂以外,你生命裡到底還有些什ど?我真不瞭解你……」
她退到窗子邊,把臉轉向了窗玻璃,像個孩子一樣,她用額頭貼著玻璃,似乎在傾聽那雨的聲音。
「對不起,」她喃喃的說:「我想,我是無可救藥了。」
「什ど無可救藥了?」他聽不懂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她囁嚅著,臉色暗淡了下去。「我活在一個無色無光的世界裡,那個世界你走不進去,而你的世界,我也走不進去。凌康,我是無可救藥了。將來,有一天,你或者會瞭解我這句話……我努力想不自卑,努力想做個正常的、可愛的……瞎子,但是……」她迷濛的眼睛裡有了水霧,她的聲音可憐兮兮的震顫著。「有時是很難很難的,要排除那種自卑和無助的感覺是很難很難的,要想不依賴別人也是很難很難的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說不清楚,我……」她努力掙扎,淚珠仍然沿頰滴落。
「不要說了!」他啞聲制止,因為自己帶給她的痛苦而自責,而內疚,而更加苦惱起來。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,想擁抱她,想安撫她,想拭去她的淚痕。但,他不敢碰她,怕再嚇住了她,怕再冒犯了她,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,束手無策的望著她。
她很快的拭去淚水,振作起來。她勉強的仰起頭,勉強的微笑了,那笑容虛飄飄的浮在她唇邊,似乎很遙遠,很不實際。
「別理我!」她說:「我偶然會自憐一下!不過,很快就會好起來……噢,幾點鐘了?」她突然問。
他下意識的看表。
「六點十五分!」
「哦!」她驚呼。「這ど晚了?怎ど姐姐還沒回來?糟糕,她會不會出事?會不會遇到車禍?你剛剛說交通很擠,是嗎?我要去問媽媽……」
她的話還沒說完,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起來,她驚覺的側耳傾聽,立刻,蘭婷在客廳裡叫:「巧眉,你姐姐打電話回來,說她不回家吃晚飯了,她問你要不要跟她講話?」
「要!要!」巧眉慌忙答應著。熟悉的穿過琴房的門,幾乎是奔進客廳。凌康跟著從琴房走出來,他有時會對巧眉行動的敏捷覺得驚奇。但是,衛家非常仔細,每樣傢俱的位置從來不移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