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問斜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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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2 頁

 

  「告訴我你在那兒,我來接你!」他終於說話了。是她多心嗎?她感到他語氣中的勉強。

  「不要麻煩了,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。」

  「好吧!」他說了:「忠孝東路雲峰大廈十一樓A。知不知道?很容易找。」「好,我馬上來!」掛斷電話,她走出電話亭,腿還是軟的,心還在跳,臉頰還在發燙,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。

  半小時以後,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裡了。他凝視她,讓她坐進沙發。她逃避什ど似的環室四顧,空空的牆,空空的架子,空空的桌面,空空的沙發……她望向他,兩人的目光接觸了;空空的顧飛帆!

  飛帆挺立在那兒,想擠出一個笑容,卻擠不出來。怎ど回事?他怕這個女孩的眼丕那樣柔媚,那樣明澈,那樣瞭然,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。他深深吸氣,振作的挺了挺背脊。

  「你要喝點什ど?」他問。

  「你有什ど?」她反問。

  他楞了楞。茶葉,仍然忘了買,開水,仍然沒有燒。

  「冰箱裡有香吉士,行嗎?」

  「行。」他給了她一杯香吉士。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,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。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,兩人四目相矚,有好一會兒,誰都沒開口,只是靜靜的研究著對方。空氣裡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醞釀,某種飛帆熟悉的東西……不要!他心裡冒出一句無聲的吶喊,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。他咬咬牙根,找出一句話來:

  「怎ど知道我的電話號碼?」

  「我查電話號碼簿。」「哦?」他懷疑的。「我好像沒登記名字。」「是的。」她坦白的說,手裡緊捧著那杯香吉士。她的目光不再看他,而看著杯子。「你登記的是顧宅。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?十三個!你是第十二個!」

  他緊緊的瞪著她,心臟怦然擂動。啜了一口酒,他把杯子放在桌上,費力的把心神轉向別處去。

  「你要給我的歌詞呢?」

  她放下香吉士,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,遞給他。室內很熱,她脫下了外套,他看了她一眼,一襲黑衣,更襯出她皮膚的白皙,那面頰細柔嬌嫩,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;細嫩而且──脆弱。脆弱而又──帶著倔強有力的生命力。他再吸氣,倉促的低下頭去看那首「問斜陽」。

  那歌詞深深的撼動了他。尤其最後那兩行:

  「問斜陽,問斜陽,問斜陽,

  你能否停駐,讓光芒伴我孤獨!」

  這竟像是在寫他呢!他再念了一遍。訪竹很細心,歌詞上附著簡譜,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譜輕輕的用口哨吹出調子來。她驚奇的看他,傾聽著,他的口哨吹得很好,很動人。他吹完了,她說:「你吹得很好,我以為,你不認得簡譜。」

  「沒有人不認得簡譜!」他說。「知道嗎?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樂家。六歲,我就開始學小提琴,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,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。念大學期中,每到寒暑假,我就到餐廳去打工,拉小提琴賺外快,收入居然很不錯!」「後來呢?」她問。「後來,我父親去世了,工廠和事業都交給了我,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柏格尼尼,就放棄了。」

  「現在還拉嗎?」「拉給誰聽?」他反問,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。「給印度的叢林聽?給我的獵狗聽?還是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印度人聽?」「你現在並不在印度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他反問,望著她。

  「是的。」她肯定的說,肯定而熱烈。「你回來了,不管以前發生過什ど,現在這一刻永遠是真實的。你回來了!在這兒,在這屋裡。沒有蠻荒,沒有叢林,沒有野獸和挫折……」「你怎ど知道我受過挫折?」他打斷了她,眼神有些陰暗,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暗中閃動。

  「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沒遇到挫折!」她很快的說,幾乎沒經過思想和大腦。只為了──她曾深陷在這問題中,代他設想過許多許多理由。「一個失敗的婚姻本身就是極大的挫折,別人頂多被挫折一次兩次,你居然連續三次!」

  室內的溫暖似乎在一瞬間全消失了。空曠的房間驀然變成了冰般的寒冷。他的眉峰緊蹙,嘴唇蒼白,眼光死瞪著她,默然不語。她立刻後悔了!後悔而焦灼。她來這兒,並不是要說這些,她不是來刺探他,不是來碰痛他的傷口。她來……送歌詞?僅僅是送歌詞嗎?不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ど要來這兒,也不想去弄清楚它。現在,她只是急於彌補自己的失言,她的身子向前傾了傾,用舌頭舔著嘴唇,她急促而迫切的說:

  「你生氣了。請你不要生氣,我們都會碰到挫折的,我從不認為挫折是恥辱。有時,我想,婚姻像考試,你只是一連考壞了好幾次……」她住了口,他的眼光更深沉陰暗了。她發現自己又說錯了,舉例不當,越說越錯,越解釋越糟糕。她一急之下,臉就漲紅了。空氣僵了片刻,然後,她深切的看他,乾脆坦白的、懇切的、真摯的問了出來。「告訴我你的故事。告訴我你的一切,告訴我你為什ど會離三次婚?」

  他盯著她。那懇摯的眼丕那動人的注視,那焦灼的、乞諒的聲音,那柔媚的、溫存的詢問,以及那女性的、甜美的青春!……在在都震撼著他。他驚跳起來。不要!他心底又在瘋狂的吶喊了!不要!再也不要重來一次!再也不要!

 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顫慄驚悚,很快的,他轉開身子,走到酒櫃邊去倒酒,他的聲音僵硬:

  「你在做什ど?調查我的身世?」

  「你明知道我不是。」她有些委屈,恨自己那ど拙於言辭。

  「我的故事與你有關嗎?」他再問,聲音裡居然帶著挑釁的意味。「不,不是的……」她不知該如何回答,臉頰更紅了,焦灼和難堪遍佈眉梢眼底:「或者……或者是的。」她語無倫次。「我……我想,你很孤獨,很寂寞,你需要朋友,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說出來,或者你會舒服很多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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