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一直不敢再提我的過去,」他又說,握緊了她的手,盯著她,由於她那長久的沉默而擔憂了。他歎息,有些焦灼的說:「或者,你已經不想聽了。」
她無法沉默了,她揚起睫毛,讓眼光和他的纏在一起,她一直看到他眼睛的底層去。「那些女孩,」她輕聲問:「都傷害過你嗎?」
「不。」他坦白的說。眉頭纏結,回憶顯然是條毒蛇,在兇猛的啃噬著他的心臟。「最起碼,微珊從沒有傷害過我,是我傷害了她。」「微珊?」她怔了怔,本能的重複著這名字。
「微珊,」他咬了咬嘴唇,唇上立刻留下幾個好深的牙齒印。「鄧微珊,她是曉芙的同學,也是我的同學。十年前,我在台大念國貿,微珊在外文系,是以社會組狀元取進台大的,你可以想像她的才華。她並不是只會唸書,她聰明沉靜,美麗大方,一進台大,就成了外文系之花,追求她的男同學,可以組成一連軍隊。」她瞅著他。微珊──她心中低念著這個名字──鄧微珊,見鬼,她在嫉妒她!「我在國貿也是個名人,我打籃球,拉小提琴,演話劇,辦社團,除了唸書之外,我什ど都做。」他盯著她。「你聽說過大學裡有留級生嗎?我就是一個!別人念大學念四年,我的大二就念了兩年,然後,微珊來了。我和她吃過兩次飯,看了三次電影,就整個掉進去了。我想,我瘋了,她住女生宿舍,我整晚在宿舍外拉小提琴給她聽,一直拉到天亮,我送玫瑰花,送得整個女生宿舍連舍監屋裡都堆滿了花。我寫情書,把情書寫在落葉上,寫在糖果上,寫在火柴盒上……恨不得寫在我的皮膚上,連我的皮一起剝給她……」
訪竹咬牙,老天,她嫉妒她!
「微珊本來是看不起我的,她的追求者太多了,她出自書香門第,雅潔脫俗,飄然出塵。她認為我太不務正業,太不用功,也──不容易專情。我不理她的冷淡,苦追又苦追,你不知道我追得有多苦。我瘋了,我真的為她瘋了,如果得不到她,我想我非死不可。到大四的時候,我的癡情總算打動了她,她對我說,如果你這學期考第一名,我嫁你!老天,那時已考過期中考,我有三門當掉,如何去考第一名?我沒反抗,回家起就死啃書本,那學期我以全校第一名畢業。第二年,我服完兵役,微珊嫁給了我。」
訪竹吸了口氣,老天,我嫉妒她!
「娶到了微珊,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。我們也確實過了一年的神仙生活,然後,父親的公司出了事,他代理進口棉花加工,美國方面的廠商忽然停止了我們的代理合約,這會逼使我們破產,父親立刻派我去美國,為了查明真相。你對商場的競爭和黑暗瞭解不多,我也不詳細說。反正,我在紐約和那廠商談判失敗,眼看工廠就會倒閉,我靈機一動,此處不留人,必定另有留人處!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廠商,那產業的主人是意大利的美籍移民,我開始爭取外銷代理權。在爭取的過程中,我認識了那老闆的女兒黛比。一個十足的性感的小野貓,她對我興趣濃厚,我當時想,黛比明知我結過婚,這只是一場遊戲,我不敢得罪她,怕影響到我們的代理權。事實上,黛比風流成性,她的男友,什ど國籍都有,除了東方人。或者,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項。這是場遊戲!但,我錯了,這不是遊戲。有一天早上,我住在旅館中,才起床,黛比父親的兩個保鏢就來找我,說老頭子請我去談話。兩個保鏢都隨身帶著槍。我司空見慣,也沒有懷疑,誰知一到那老頭子的豪華住宅,就看到賓客盈門,我走進大廳,立即樂聲大作……」他停住了,注視著訪竹,誠懇而沮喪的說:「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種事,如果寫成小說,別人都會罵我編故事!你知道他們在做什ど?那是個婚禮!兩個保鏢一人一邊押著我,槍頂在我的背脊上,我想掙扎,想逃跑,但,那保鏢在我耳邊警告我別動,而且,在我耳邊說了句:『黛比會厭倦的,三個月之內你就可以離婚,急什ど?』那種場面下,我的震驚已經超過了一切,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。一位神父出來,幾句我聽也聽不懂的意大利話講過之後,我就算是和黛比結了婚!」訪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,瞪視著飛帆,到這時,才喃喃的、急切的插了一句嘴:
「那你豈不是犯了重婚罪?微珊又怎ど辦?」
「意大利人才不管我在台灣有沒有太太,黛比也不管!結婚當晚我就和黛比大吵大鬧,黛比笑著說,如果你這ど不喜歡我,馬上就可以離婚,不要你要付贍養費。你不知道美國那贍養費的可怕!老頭子為了安撫我,表示可以給我代理權了!這種方式得到代理權,我還能做人嗎?我一慪之下,代理權也不要了。我去找律師,希望瞭解我的處境,律師表示,婚禮完全合法,這是國際與國際間的法律漏洞,所以,很多國內已結過婚的人,在國外仍然有合法妻子!我真氣壞了,而且,我發現黛比必須結婚的原因了,她有了孩子。」
他停住了。她正視著他,低問:
「是你的孩子嗎?」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坦白的回答。
「很可能是我的,連黛比都相信是我的。所以……我難以辭其咎,我不是柳下惠,二十幾歲的年輕人……不,我不能推卸責任,反正,是我的錯,我沒有拒絕誘惑。」
她凝視他,他的臉色激動,眼神裡又有那種陰鬱、凌厲、和沮喪。「我寫了封長信給微珊,想把經過告訴她,請她諒解並等我解決問題。那知,我的信還來不及寄出,台灣的報紙已註銷一則花邊新聞,我至今記得那標題:『留學生遺棄糟糠妻,新大陸盛禮迎新人』。其實,我也不是留學生,報導裡錯誤百出,黛比被寫成僅次於歐納西斯的富翁之女,我是追求金錢和美人的敗類!當然,報導中把我挖苦責備得體無完膚。這報導一出,微珊的處境可想而知,我打長途電話回去,她完全拒絕聽,父親則再三叮嚀,親友們議論紛紛,對我責難備至,台灣方面已鬧得人翻馬仰,叫我暫時待在美國,不要回去。事實上,我也無法回去,因為黛比扣留了我的護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