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停止了,他的眼睛凝注著天花板,眼光深黝黝的閃著光,他那平日顯得冷酷的臉龐,現在卻罩在一層沉摯的悲哀裡。
「若塵慢慢長大,他遺傳了我的倔強與自負,也遺傳了他母親的聰明與多情,他愛文學,愛藝朮,十幾歲能作詩填詞,能繪圖設計,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。他愛朋友,愛交際,爽朗好客,一擲千金。只要他在家裡,家裡永遠充滿了笑鬧,充滿了生氣,充滿了活力與青春的氣息。我們父子間的感情融洽得無以復加,我承認,我有些變態的寵他,但是,誰能不寵這樣的孩子呢?」
他又停了,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,遞到他的唇邊,他飲了一口,躺下來。又繼續說了下去:「在我家裡,我嚴禁任何人提起若塵的身世,但是,若塵卻相當明白,他不知道他母親是離我而去,只當他母親已經死了。他拒絕喊我太太為媽,卻待我太太相當恭敬。他在我家,成為非常奇異的一份子,而我卻決未料到,我對他的寵愛,會把他變成了我太太,以及培中培華的眼中釘,他們開始造他的謠,開始背後批評他,開始說他來路不明,及各種閒言閒語。他十八歲,幫我建了這座風雨園,他那橫溢的天才,使我作了一個最不智的決定,我帶他去我的紡織工廠,我介紹他和我手下的人認識,為了堅定他的身份,我甚至在他二十歲那年,就讓他在公司中掛上了副經理的職位,而培中培華呢?我卻未作任何安排。結果,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華那樣的不滿,他們開始聯合起來對付若塵。那時,若塵正瘋狂的迷上了文學,他買書,看書,吞噬著知識,一面在大學裡攻讀文學。他那ど忙,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ど,等有一天我調查他的工作情形時,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萬元的巨款。」他喘了口氣,蕭索的搖了搖頭。「這件事激怒了我,我開始嚴酷的責備他,你知道,我的脾氣一向暴躁。培中又在一旁煽動,使我的火氣更旺,若塵和我爭吵,說他根本不知道錢的事,但我暴怒中不聽他解釋。培中一直在一邊加油加醬的說些風言風語,於是,若塵對我大喊:「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,你們早已看我不順眼,現在又污蔑我偷了你的錢,我告訴你,我恨你的錢!恨你的姓,恨我自己的身世!我已經恨了二十一年了!從此,我不要再見到你們!不要見任何姓耿的人!」
「他一怒而去,那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。你可以想像,我那暴怒的個性,如何容忍這樣的衝撞,尤其,衝撞我的,竟是我最寵愛的兒子!可是,半個月以後,我查了出來,那筆一百萬元的款項,竟是我太太和培中培華聯合起來的傑作,我那倒霉的私生兒子,根本毫不知情!」
老人歎了一口長氣。江雨薇聽呆了,她已忘了幫他按摩,只是癡癡的看著老人的臉。
「後來呢?」
「咳,」老人輕喟了一聲。「我太驕傲了,驕傲得不屑於向我的兒子認錯,我把所有的火氣出在我的兩個大兒子身上,我強迫他們去把若塵找回來。培中培華懼怕了,他們找到了若塵,若塵卻拒絕回來,無論怎ど說,他堅決拒絕。若塵既不回家,我在暴怒之餘,趕走了我太太,趕走了培中培華,我登報要和他們脫離關係,我這一登報,卻把若塵逼回家來了,我至今記得他站在我面前的樣子,聽到他當時說話的聲音:『爸爸,你對於我和我母親,已經造成了一個悲劇,別再對培中母子,造成另一個悲劇吧!』」
「唉!若塵既已歸來,我還能說什ど呢?我叫回了培中培華,也和我太太言歸於好。我以為,經過這一次事情,培中培華會和若塵親愛起來了。誰知道,事情正相反,他們間的仇恨卻更深,不但如此,若塵和我之間的那層親密的父子關係,也從此破壞了!若塵,那固執、倔強、任性而驕傲的個性,他太像我,因而,他也不會原諒我!而且,緊接著,另一件事又發生了。」
老人移動了一下身子,江雨薇慌忙用枕頭墊在老人的身子後面,讓他半坐起來。她急切的盯著他:「又發生了什ど事?」
「那年冬天,我突然接到一封來自日本的信,竟是曉嘉的絕筆,她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療養院裡,死於肺病。原來,她到日本後的第三年,就被那男人所遺棄了,驕傲的她,流落日本,居然絲毫不給我消息,她潦倒,窮困,做過各種事情,最後貧病交迫的死在療養院中。我說不出我的感覺,我親自到了日本,收了她的骨灰回來,而若塵,他呆了,傻了,最後,竟瘋狂般的對我大吼:「『原來我的母親一直活著,你竟忍心置她於不顧,你竟讓她貧病而死!你是個沒有良心的人!你是個衣冠禽獸!』」那時的我,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責和椎心的慘痛中,我沒料到若塵會對他的父親說出這樣的話,我立刻揮手給了他兩耳光,於是,他第二次離開了我。
「這一次,他足足離開了一年之久,因為他於第二年暑假大學畢業,畢業後他就直接去受軍訓了。在這一年中間,培華結婚了,培中是早在風雨園造好之前就結了婚,我不喜歡這兩個兒媳婦,正像我不喜歡培中培華一樣。當培中的第三個孩子出世,我再也受不了他們,我給了他們一人一筆錢,叫他們搬出去住,培華為此事大為憤怒,我們父子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吵,培華竟對我叫:「『你趕走我們,就為了那個雜種,是嗎?那個來路不明的耿若塵!』」
「我又揮手打了培華,第二天,培中培華搬走了,而我,住進了台大醫院,那是我第一次發病。」我曾經昏迷了一個星期之久,醒來的時候,若塵正守在我的床邊,憂鬱的望著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