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想跳海的人不會怕冷。」她一本正經的說。
他啼笑皆非的皺皺眉,不知在這種情況下,該說些什ど才好。一陣風陡的捲來,無數雨點撲進了他的衣領,他打了個冷戰,看看她,她卻神色自若的望著海,不知是由於冷,還是由於別的原因,她的臉色蒼白,而眼睛清亮。
「看,那兒有一隻海鷗。」她忽然說。
他看過去,是有只海鳥在暗夜的海面盤旋低飛,卻不知是不是海鷗。
「我知道一支歌,提到海鷗。」她輕聲說,「很好聽很好聽。」
「是嗎?」他不經心的問,他並不太關心海鷗,只是深思的凝視她。
她開始輕哼了幾句,確實,很好聽的一個調子,抑揚幽柔,但聽不清歌詞是些什ど。
「你要知道歌詞嗎?」她問,似乎讀出了他的思想。
「哦,是的。」
她略一側頭,凝神片刻,他發現她側面的線條美好而柔和,像一件藝朮品。然後,她低聲的念:海浪喧囂,暮色蒼茫,有人獨自徜徉。
極目四望,雨霧昏黃,惟有海鷗飛翔。
迴旋不已,低鳴輕唱:去去去向何方?
潮升潮落,潮來潮往,流水捲去時光。
靜靜佇立,默默凝想,有誰解我癡狂?
三分無奈,四分淒涼,更兼百斛愁腸。
好夢難續,好景不長,多情空留惆悵。
夜幕低張,海鷗飛翔,去去去向何方?
迴旋不已,低鳴輕唱,去去去向何方?
我情如此,我夢如斯,去去去向何方?
我情如此,我夢如斯,去去去向何方?」
她念完了,她的聲調清脆而富有磁性,念得十分動人,尤其當她念那一連三個去字的時候,充滿了感情和韻味。她注視著他,說:「知道這支歌嗎?」
「不,不知道,」他說,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赧然。「這是支名曲嗎?」
「當然不是,」她很認真的說:「這歌詞是我前一刻才順口胡謅出來的。」
他驚異的抬了一下眉。
「你開玩笑?」他又問了句重複的話。
「你碰到的人都喜歡開玩笑嗎?」她反問,認真的。「我不相信你會在別的地方聽過這歌詞。」
「是沒聽過,可是……」他嚥住了,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,他無法再說下去。他不能說,他不相信她能順口「謅」出這歌詞來,正像他也不相信她會跳海一樣。咬住嘴唇,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藝朮品般打量她。她坦然的接受著他的注視,那樣坦然,那樣漠不關心的沉靜,這讓他越來越加深了困惑和疑慮。「你叫什ど名字?」他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。
「海鷗。」她簡潔的回答。
「海鷗?」他抬高了聲音。
「是的,海鷗。」她看了他一眼,彷彿不明白他為何那樣大驚小怪。她眼裡的神情真摯而天真。「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表,如果你高興,叫張三李四都可以,是不?我現在覺得,我的名字叫海鷗最適合。當然,」她停了停,垂下睫毛,懇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:「並不是任何時間,我都叫海鷗的。」
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點問題,俞慕槐心裡想著,有些懊惱於自己的善管閒事了。丟開她吧,不相干的一個女孩子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的話不是也挺有道理嗎?尤其她那模樣,是那樣純潔與天真!她是怎的,剛受了什ど刺激嗎?被父母責罵了嗎?她那光潤的皮膚,那清秀的眉線……她還是個孩子呢!決不會超過二十歲!
船駛近碼頭了,他出著神,她也是的。船上的工人走來拉住了踏板的繩子,準備放下踏板來。那少女忽然低聲的驚呼了一聲:「呀,你瞧,你阻礙了我跳海。」「你不會真要跳海吧?」他抓住了她的手腕,緊盯著她,她臉上有著真切的惶悚和無助。
「我要跳海。」她低低的,肯定的說。
「現在已經晚了,」他握緊她。那踏板已放了下來,人們也紛紛走上踏板。他半推半送的把她推過了踏板,走進走廊,他鬆了口氣。側過頭注視她,他逐漸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實性了,那張純淨的臉上有著如此深刻的淒惶和單純的固執。這年齡的女孩子,原就是危險而任性的呵!不願放鬆她,他一直握緊了她的手腕,把她帶出了天星碼頭的出口。站在碼頭外的人行道上,他認真的說:「好了,你家住在什ど地方?我叫車送你回去。」
「我家?」她茫然的看著他。「我家不在九龍,在香港呀!」
「什ど?那……那你渡海做什ど?」
「我不是想渡海,」她低聲說:「是想跳海呀!」
他瞪著她,一時竟束手無策起來。香港與九龍間的交通,只靠輪渡來維持著,剛剛是最後一班的輪渡。現在,如果要回到香港,必須要等到天亮了。到這時候,他才發現自己惹了一個多大的麻煩,站在那兒,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。
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為難,她輕歎了一聲,像個不想給人添麻煩的孩子般,輕聲細語的說:「你走你的吧,別管我了。」
「那你到什ど地方去呢?」他問。
「我嗎?」她迷惘的看了看對面的街道和半島酒店的霓虹燈。「我想……我還是應該去跳海。」
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,用命令似的語氣說:「來吧,你跟我來!」
那少女順從的跟著他,到了街邊上的候車處,他帶她鑽進了一輛出租車,他對司機交代了一句:「在帝國酒店附近停車!」
然後,他回過頭來,對那少女說:「聽著,小姐……」
「海鷗。」她輕聲的打斷他。「我叫海鷗。」
「好吧,海鷗,」他咬咬牙,心裡在詛咒著﹔見了鬼的海鷗。「我告訴你,我不是這兒的人,我來自台灣,到香港才一個星期,我住在酒店裡。現在已是夜裡兩點多鐘,我不能把你帶到酒店裡去,」他頓了頓:「懂嗎?海鷗?」
「是的,」她憂鬱的說:「你是好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