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實在是個倒楣的日子!倒楣倒到了家!倒到了十八層地獄,倒到印度國,倒到西天上去了!」
雲霏一面向屋後的山坡上衝去,一面嘴裡嘰哩咕嚕的罵著。她穿了件紅襯衫,鬆鬆的挽著袖口,敞著衣領,下面穿著條白色運動短褲,裸露著兩條修長而亭勻的腿。一頂寬邊的白色大草帽下,是一張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,和一對怒睜著的、冒著火的大黑眼睛。那濃眉上揚著,一股桀驁不馴的樣子,那挺直的鼻樑更顯得倨傲和倔強,至於那長得相當美好的嘴,卻那樣嚴重的努著,顯出一副說不出來的任性和魯莽。
這就是雲霏,像她母親說的,「永不可能變成一個大家閨秀,」誰要做大家閨秀呢?天知道!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個小樹林裡,這是她最愛的樹林,由一些槭樹、尤加利、榕樹,和相思樹合組而成。不論春夏秋冬,這樹林永遠是一片綠葉蔥莒。因此,雲霏給它取了一個名字,叫它「綠屋」。若干年前,她曾看過一部奧黛麗赫本演的電影,名叫「綠廈」,這綠屋的典故,就出於此。
綠屋是雲霏的一個小天地,像這一類的小天地,她還有好幾個。綠屋後面,有一條河,水面反射著陽光,總是一片晶瑩,河邊是無數的鵝卵石與岩石,是個垂釣的好所在,這條河,雲霏稱它作「水晶房」。假若你沿著水晶房往上遊走,會走到一個山谷中,山谷裡是一塊平坦的草地,上面綴滿了一簇簇紫色的、鈴狀的小野花。這山谷,雲霏稱它作「紫鈴館」。再往上深入,可以爬到一個山頭上,上面有孤松直立,終日雲鎖山嶺,煙霧濛濛。雲霏就叫它「煙霞樓」。這「綠屋」、「水晶房」、「紫鈴館」、「煙霞樓」合起來,就成為雲霏的世界。她給了它一個總名稱,叫作「雲霏華廈」。
現在,雲霏走進了「綠屋」,脅下夾著一本都德的名著《小東西》,嘴裡兀自在不停的咒罵。一面,她選擇了一棵大樹,有著粗壯的樹幹,分叉的枝椏,和濃密的綠葉的樹。四顧無人,她就攀住了枝幹,輕捷的縱了上去,然後,沿著樹幹,她熟練的往上爬,選擇了一個十分舒服的所在,她坐了下來,伸長了雙腿,倚靠在樹幹上,整個的身子都隱藏在密葉深處。
「好了!」她喃喃的自語。「讓他們來找我吧,找得到我才見了他們的大頭鬼!想叫我在宴會上裝淑女,呸!做夢!」
扯掉了大草帽,露出了滿頭烏黑的、亂糟糟的短髮,她用手枕著頭,把書本放在一邊的枝幹上,開始出神的想起來。
一切是怎樣開始的呢?
怨來怨去,怪來怪去,恨來恨去,都是那個張伯母不好,就是她,三天兩頭跑到家裡來對母親說: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李太太,我看你們家雲霏的毛病,就是沒個男朋友。別看現在社交公開,男女都自由戀愛,但是,像雲霏這種女孩子,還真要父母幫幫忙!你給她找個男朋友,我包你,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兒就都好了!」
千奇百怪的毛病兒!天知道!她有什麼毛病呢?如果說成天喜歡在山野裡跑算是「毛病」的話,她覺得成天待在一間幾坪大的屋裡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「毛病」呢!但是,那老實的母親呵,卻認真的發起愁來了。於是,已經結了婚的大姐、二姐、三姐都被奉命「給雲霏物色個丈夫」了。就這樣,一天到晚,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輪流回娘家,同時,趙錢孫李諸家太太川流不息的來和母親交頭接耳,然後,這件倒了十八輩子楣的事就發生了。
那天,大姐雲霓興沖沖的跑了來,劈頭一句話就是:「媽!你還記得徐震亞嗎?」
「徐震亞?」母親只眨巴眼睛。
「就是小時候和我們鄰居,整天跟雲霏打架比爬樹的那個徐震亞!」
「哦!他呀!」母親恍然大悟:「就是雲霏給他起外號,叫他虎頭狗,他也給雲霏起外號,叫雲霏瘋丫頭的那個孩子嗎?」
「是呀!」
「他不是舉家都搬到美國去了?我和那徐太太還是好朋友呢!多年都沒消息了。你怎麼突然記起他來?」
「我告訴你,媽,那徐震亞現在在美國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,馬上就要回台灣。他的哥哥和立群在美國時是同學,寫封信給立群說,要我們照顧徐震亞,同時,幫他物色一個女朋友,換言之,就是托我們給徐震亞做媒,你看,這不是雲霏的大好機會嗎?」
立群是雲霓的丈夫,該死!誰讓他認識那個見鬼的徐震亞!那個虎頭狗!雲霏對他記憶猶存,一張大臉,滿身結實的肌肉,會爬樹,會掏鳥窩,會打架,還會欺侮人!讓他下十八層地獄去吧!那倒楣的虎頭狗!但是,母親的興趣卻來了:「那孩子……長得如何?」
「你以為人家還像虎頭狗呀?長大了,挺漂亮呢!我這兒有照片,媽,你看!」
於是,母女二人的頭湊在一塊兒,對著那張照片窮看,看得那樣津津有味,好像那是十八世紀海盜的藏寶地圖似的。母親的頭點得像咕咕叫鍾上的鴿子,眉開眼笑,嘴裡不住的讚美著:「真不錯,確實不錯!的確不錯!他到台灣來做什麼呀?」
「他是美國一家工廠的工程師,那家工廠要在台灣設分廠,派他來打前站的。」
「哦,條件真不壞,確實不壞,的確不壞!」
「我說,媽,你這兒房子大,又在郊外,空氣好,乾脆把他接到家裡來住,這樣,他們兩個接觸的機會多……事情準成!但是,你可得讓雲霏打扮打扮,放文靜點兒,否則,她那副瘋丫頭相,不把別人嚇昏才怪!」
「這個徐震亞什麼時候來呀?」
「就是下個月!」
「那就這樣說定了吧!」母親興高采烈的說:「我馬上給徐太太去封信,拉拉老關係。再收拾出一間房間來,哎,這事要是成了,那才好呢!我心裡這個大疙瘩才放得下呀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