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說了,一個美麗的小故事,關於秋風、紅葉,和小雛菊的故事。
春天,春天是我們所不能遺忘的。那些燦爛一片的杜鵑花都開了,粉的,白的,紅的,紫的……各種花瓣,迎著太陽光,閃耀著生命的光華。樹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的小綠葉,草叢中那些叫不出名目來的小野花,以及天際那些薄薄的雲,空中那些微微的風,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的氣息……
每一樣都讓我們歡欣喜悅。我們喜歡遠離城市的喧囂,到郊外的山野裡去「尋尋覓覓」。尋覓些什麼呢?那不為人們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驚奇的美!看到一粒小小的、鮮紅欲滴的果實鑲在一大片綠色的羊齒植物裡,會引起我一連串的歡呼。看到一隻有著淡藍色、長尾巴的蜥蜴從小徑上陡的竄過去,會引起我一連串的驚歎。你走在我的身邊,唇邊始終帶著個若有若無的微笑,眼光卻那樣深深沉沉的追蹤著我。當我的目光和你猛的相遇,你會迅速的調開目光,很快的說:「噢,說個故事給我聽吧!」
於是,我再度說出一個小故事,故事裡有著小紅果實、小野花,和無數的春天。
呵!多少多少的記憶!竹風,你說的,人的一生都是由記憶堆積出來的,美麗的記憶堆積成美麗的一生,痛苦的記憶堆積成痛苦的一生。屬於我們的記憶又是怎樣的呢?
檯燈放射著靜幽幽的光線。遠遠的,有隻鳥兒在低鳴,你聽到了嗎?竹風?
夜好深,夜好沉,夜好靜謐。
我再啜了一口茶。茶,這是我們兩人都喜愛的,不是嗎?
在我那間小屋裡,我們曾經靜靜的相對品茗,讓那清清的茶葉香浮在我們之間。我也常像今夜一樣,燒起一爐檀香。然後,握著茶杯,我們相對無言的看著那煙霧氤氳。那金色的,有著銅獅子的香爐是你送我的,煙霧從那獅子的嘴中不斷的噴出來,正是李清照所謂的「瑞腦銷金獸」。於是,當你又說:「說個故事給我聽吧!」
我說了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故事。他們怎樣的恩愛,怎樣的情投意合,怎樣的以茶當酒,賭記書句,而把茶潑灑在身上。你靜靜的聽著,你的眼睛好深好深,好亮好亮,好溫柔好溫柔。
還有那個月夜,記得嗎?竹風?
那個月夜,你派人送了一張紙條給我,上面寫著:「玉人何處夢蝶?思一見冰雪,須寫個帖兒叮嚀說:試問道肯來嗎?今夜小院無人,重樓有月!」
好一個別緻的邀請,我到了你那兒,坐在你的小院子裡。
院中有兩棵芭蕉,月光從葉隙中篩落,篩了一地的銀白。牆邊栽著一排綠色開白花的草本植物,無數的流螢,在那草叢中穿梭。明明滅滅,閃閃爍爍,像一盞一盞搖曳飄浮著的、小小的燈,和天際璀璨的星光遙遙相映。月亮高而皎潔,月光清幽而溫柔。星星撒滿了天空,疏密有致,布成一條清晰的光帶。你告訴我,那條光帶叫做「銀河」,你指給我看,那一顆星星是「織女」,那一顆星星是「牛郎」。你念了一闋前人的詞給我聽,關於那「牛郎」和「織女」的:「雲疏月淡,橋成何處?應是鵲多烏少,人間夜夜共羅幃,只可惜姻緣易老。經年恨別,秋初歡會,此夕雙星怕曉,算來若不隔銀河,怎見得相逢最好?」
我抬著頭,望著那銀河,望著那兩顆隔著銀河的星星,然後,低下頭來,我望著你。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頰嗎?是星星墜落到你的眼睛裡去了嗎?為什麼你的面色那樣蒼白,你的眼睛那樣閃亮?我注視著你,不,是我們彼此注視。一些屬於歡愉的,寧靜的東西從我們的眼底悄悄的飛走,取而代之的,是某種顫慄的,痙攣的,酸楚的情緒。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發熱,我覺得那樹葉梢上所掛著的露珠已經墜進了我的眼中,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變得那麼朦朧。於是,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,用那種故作歡愉的口吻嚷著說:「噢,小姑娘,說個故事給我聽吧!」
我說了。我又說了。我顫抖著起了故事的頭:「從前,有一個很笨很笨的小女孩,她除了說故事,什麼都不會。大家都不喜歡她,大家都認為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小傻瓜。可是,卻有一個比她更笨更傻的人,喜歡聽她說故事。他們在月光下說故事,在落日下說故事,在樹林裡,小溪邊,花園中……到處說著故事。說的人不知疲倦,聽的人不知厭煩,然後……然後……然後……」
故事繼續不下去了,這原是個笨拙開頭。有什麼硬的東西阻住了我的喉嚨,我的呼吸急促而聲音哽塞。你站起身來,一把攬住了我,你的雙手捧住了我的面頰,你的眼睛深深的看進了我的眼底,你的聲音又低又沉,帶著些壓抑不住的粗魯:「我從沒聽過這樣壞的故事!」
「是的,」我說,眼淚衝出了我的眼眶。「這是個很壞的故事,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。但是,你不能太苛求,兩個傻瓜不會製造出什麼完整的故事來!」
你的眉毛緊緊的鎖攏,你的眼睛閉了起來,抱住我,你把我的頭緊壓在你的胸前。我可以聽到你的心跳,聽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。於是,我哭了。我啜泣得像個小娃娃。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,第一次對你說了個破碎的,沒有完的故事。
「呵,別哭,」你輕輕的說:「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種,有多少的主角會是聰明人呢!這原是個苯人的世界呵!」
月亮仍然清亮,幽幽然的照射著那小小的花園。我知道,這笨拙的故事將永無結尾。事實上,這一夜以後,我還對你說過故事嗎?好像沒有了。那就是我對你說的最後的一個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