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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2 頁

 

  走出去,她卻長長的歎了口氣。兒女的事,這時代誰做得了主?孩子念了大學,眼界寬了,荷仙到底只是個鄉下姑娘呀!

  夜來了,荷仙溜到了老柳樹之下。

  這就是為什麼荷仙坐在老柳樹下流淚的原因,為什麼對著那溪流,對著那星光發愣的原因。世界已經碎了,草叢中飛的不再是螢火蟲,而是夢的碎片。呵,那夢曾如何璀璨過,如今,碎了,碎在拉馬丁手裡!碎在雪萊,拜倫,和愛倫坡手裡!呵,那該死的拉馬丁!

  那條記憶的河水流完了,荷仙的淚也流完了。站起身來,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。噢!老柳樹,老柳樹,幫助我,幫助我吧!她的頭在樹幹上痛苦的輾轉著,她用手擊著樹幹,她的心那樣痛楚著,她的血液那樣翻騰著,終於,她對著那棵老柳樹,爆發出一連串的呼號:「老柳樹呵,你為什麼不告訴我,什麼叫作拉馬丁?什麼叫拜倫?什麼叫雪萊?什麼叫愛倫坡?我不懂,我不懂,我不懂哪!但是我懂得我愛他,這不夠嗎?老柳樹?這不夠嗎?我全心,全心,全心都愛他,這不夠嗎?他為什麼還要拉馬丁?拜倫?和雪萊呢?我不懂呀!但是,我愛他!愛他!愛他!我可以為他死,為他做一切的事,只是我不懂,什麼叫拉馬丁呀!老柳樹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嘛!什麼叫拉馬丁?什麼叫拉馬丁?什麼叫拉馬丁?……」她啜泣著,語不成聲。她的身子從樹幹邊溜下來,她跪了下去,倒了下去,仆倒在那草地裡。她用手抱住了頭,不能自已的痛哭失聲。

  然後,忽然的,她受驚了。有什麼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,有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,她的身子騰空了,好一個溫暖的懷抱!她驚惶的把手從臉上拿開,睜開那對淚濛濛的眸子,她接觸到的是寶培那深情的,歉疚的,痛楚的,滿溢著淚的眼睛。她驚呼:「寶培!」

  「哦!荷仙!」寶培痛心的叫:「我可憐的,可憐的,可憐的荷仙!老柳樹不能回答你的問題,但是我可以!不過,首先,你原諒了我吧!原諒那知識給我的虛榮感吧!原諒我,荷仙!」

  荷仙不敢信任的看著寶培,她伸出手來,怯生生的碰觸了一下寶培的面頰,然後,她低低的歎口氣。

  「我做了個好可愛的夢,老柳樹,」她說:「我夢到他抱著我了。」

  他凝視她,然後,猝然的,他俯下了頭,吻住了那小小的嘴,他緊緊的吻她,深深的吻她,他的淚水滴在她的唇邊。

  「唉!」她有了真實感了。「真的是你嗎?寶培。」

  「當然是我,荷仙,我來找你。」

  「但是──但是──但是,」她囁嚅的。「那個懂得拉馬丁的小姐呢?」

  「她走了,回台北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為什麼?不為什麼。」他聳了聳肩。「當你沒有出來吃晚飯,當媽告訴我,你病了一整天,我知道了。我對那位小姐說,拉馬丁曾失去葛萊齊拉,而我呢,我不能讓我的葛萊齊拉死去。於是,她走了。」

  她大睜著一對天真的眸子。

  「我不懂你說的。」

  「你不需要懂。」他說,再吻她,溫溫柔柔的吻她,纏纏綿綿的吻她。「正如你說的,我們之間有愛,這就夠了!管他什麼拉馬丁、拜倫、雪萊,和愛倫坡。」「可是……」她可憐兮兮的說:「拉馬丁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是……」他看著她。「是『我愛你』的意思。」

  「拜倫呢?雪萊呢?愛倫坡呢?」

  他沉思片刻。

  「一樣,全一樣。是『我愛你』的意思。」他說,重新吻住了她。

  於是,星光璀璨。於是,月影婆娑。於是,風在高歌。於是,水在低唱。於是,老柳樹笑了。

  一九六九年七月

  五朵玫瑰

  竹風,請聽我這個故事,請聽。現在,夜正岑寂,窗外,雨露蒼茫。遠山遠樹,是一片模糊,街燈明滅,是點點昏黃。這樣的夜,我能做什麼呢?

  竹風,請聽我這個故事,請聽。

  也是這樣的一個深夜,夜霧低垂,天光翳翳,雨霧揉和著夜色,那樣暗沉沉,又那樣灰濛濛。在遠離市區的郊野,除了田畦上的蛙鼓,和草隙裡的蟲鳴,幾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。夜,被寂靜所籠罩,被雨霧所濕透。

  而羅靜塵卻沒有睡。

  站在那磚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,羅靜塵已在細雨裡佇立了好幾小時,他的頭髮、面頰,和外衣,都早被雨水浸濕,但他不想移動。就這樣站著,聽簷間的滴瀝,深呼吸著週遭帶著玫瑰花香的空氣,他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,佇立著,沉思著。一線幽柔的燈光從他屋內的窗口射了出來,映照在他略帶蕭瑟的臉龐上,也映照在他身邊的幾棵玫瑰花上。

 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閃爍著。

  他凝視著那玫瑰花,凝視著那花瓣上的水珠,凝視著那葉梢的輕顫,那水滴的滑落……他凝視得出神了,忘形了。──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,所有的美包含在幾朵玫瑰花中。

  忽然一陣風來,玫瑰花枝陡的搖曳,篩落了無數的水珠,發出一連串簌簌的輕響。這驚動了他,打了個寒噤,他抬頭看了看幽暗的天空,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襲。挺直了背脊,深吸了口氣,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長。他再挺了挺背脊,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微喟。夜深了,雨大了,他知道,他該回到屋裡去了。

  略一沉思,他走到玫瑰花邊,摘下了五枝玫瑰。

  握著那五枝玫瑰,他回到了房間裡。

  房間中別無長物,除簡陋的桌椅以外,僅一床而已。他走到書桌前面,慢慢的坐下來。把五朵玫瑰一朵朵的排列在檯燈下面。玫瑰那嫣紅而濕潤的花瓣,在燈光下映發著爍亮的色澤,花香馥郁,繞鼻而來。他閉了閉眼睛,沉浸在那股花香裡。睜開眼睛,他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信紙,提起筆,他開始寫一封信,一封沒有上款的長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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