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不知道小李是這樣油腔滑調的。小蘇已接過你手裡的杯子,乘我們不注意,全杯水都灌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裡。
你抱著一大堆水壺站在那兒,驚異的望著我們,是我們的粗獷,還是我們的旁若無人冒犯了你嗎?我好不安。而你,那樣不以為意的,那樣安詳自如的接受了我們給你的麻煩。只是嫣然一笑,就抱著那一大堆水壺轉身進去了。
我們走進了你的院子,和一般農家的院落一樣,你家的院子裡也放著好幾張小木凳,我們不需要主人招呼,就自顧自的坐了下來。我的凳子旁邊,有兩個小籃子,裡面放著一些剝了一半的蠶豆莢。料想那是你在澆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,我竟下意識的拾起豆莢,默默的幫你剝起來了。而小李和小蘇,居然堂而皇之的在你院落中,拿你打起賭來了,他們爭著說要請你看電影,打賭誰能獲勝。哦,曉寒,你恐怕永遠無法瞭解,我們追女孩子的那份心情,那種無聊,和那種遊戲的態度。就在我握著豆莢,沉默的坐在你院落中時,才使我第一次想到,我們這些年輕人,是多麼缺乏一份嚴肅的生活態度!
你重新出來了,倚門而立,笑容可掬。
「要等一會兒呢!」你抱歉似的說。
「沒關係,我們有的是時間!」小蘇說。於是,小蘇、小李、小何,他們開始對你家庭調查似的發出一連串的問題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你捲起嘴角,笑而不答。
「說呀!講講名字又沒關係!」
「張曉寒。」
「大小的小?含蓄的含?」
「是清曉的曉,寒冷的寒。」你仍然笑著。
「哈!你念過書?」
「只念過小學。」
「你媽媽爸爸不在家?」
「爸爸去田里,媽媽死了。」
「你家種什麼?」
「蔬菜,還有──玫瑰花。」
「你常去台北?」
「不常去。」
「喜不喜歡台北?」
「不喜歡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人太多了,車子也太多。」
「跟我們去台北,請你看電影!」
你俯下頭,又捲起嘴角,羞澀的笑著,從唇間輕輕的吐出兩個字:「不去。」「為什麼?」
你搖搖頭,沒說什麼,只是笑。然後,轉過身子,你又翩然的走向屋裡去了。當你捧著我們的水壺和燒好的開水走出來時,你臉上仍然掛著那個笑;輕盈、溫柔,而帶著淡淡的羞澀。
「水燒好了。」
你把杯子給我們,並慇勤的為我們一一注滿開水,當你走到我身邊,把杯子放在地下,彎著腰倒開水時,不知怎麼,你鬢邊那一朵小小的紅玫瑰,竟滾落了下來,剛好掉在我剝好的豆莢籃裡,你輕輕的呀了一聲,舉目看我,微驚微喜微羞的說:「你都給我剝好了。」
我拾起了那朵紅玫瑰,望著你。
「送我?」我問,聲音竟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虔誠。
你的臉不知所以的紅了,像那朵小紅玫瑰,垂下睫毛,你很快的說:「這朵不好,已經謝了。」
「這朵就好。」
你沒有說什麼,又笑了。哦,曉寒,天知道你有多愛笑!
而你的笑又多麼可人!提著水壺,你走開了。而片刻之後,你重新走來,手中竟舉著一束剛剪下來的紅玫瑰。
「哈!」小李叫了起來。「給我的嗎?」
「不,」你的臉嫣紅如酒,望著我。「給你!」
我受寵若驚,愕然的接過玫瑰,一時間,竟聽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調侃與取笑,只看到你的笑,你的臉紅,和你的羞澀。由於小李、小蘇等叫笑得那麼厲害,你不安了,似乎驚覺到自已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,你驀然轉過身子,奔進門裡去了。
「瞧你們!」我責備的說:「把人家給嚇跑了!」
「她可真是慧眼獨具!」小蘇嚷著,重重的拍著我的肩膀:「她准看出你是我們中間最有錢的一個!」
多麼惡劣!多麼卑鄙!我狠狠的瞪了小蘇一眼,從沒有這樣厭惡過他。
哦,曉寒,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的見面。那天,你沒有再從房裡走出來,我們只好在門外高叫著道謝和再見。握著那束玫瑰,我走向歸途,仍然沒想到你即將在我生命中佔據著怎樣的位置。我眼前,只一再浮現著你的臉龐;那笑,那天真,與那份脫俗的清麗。哦,曉寒,是誰在冥冥中操縱著人生的遇合?主宰著人類的命運?誰知道那日一見,和幾朵玫瑰的牽引,你竟改變了我的一生,從思想到生活,從內在到外在。哦,曉寒,就在那日你贈我玫瑰時,你可曾預料到我們的未來嗎?
是的,未來,未來是誰也無法預測的未知數。曉寒,坦白說,在那個春日的午後,我曾以為我們也不過緣盡於一面而已,因為我不相信我還會再遇見你。可是,自那日歸來以後,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卻再也平靜不下來,你的形影會那樣深深的銘刻在我心中,使我自己都覺得驚奇。我開始揣測你的未來,想像你將來成為一個農家的主婦,哺兒挑菜,汲水洗衣……竟代你感慨,代你不平,代你怨造物之不公,如你生在我這樣的家庭,你會有多麼不同的命運。
這些感慨,如今想來,都是可笑的。曉寒,那時我還沒有深一步的認識你,還不能完全領會你心靈中那份與世無爭的超然。讓我把話扯回頭吧,第二次見到你就不那樣「偶然」了。那時,父親的電影公司開拍了一部新片,我因為要承繼父親的衣缽,在學校裡學的又是編導,就順理成章的,以小老闆的身份,掛上了一個「副導演」的頭銜。因為片中需要一個玫瑰園的外景,物色了好幾個都不中意,於是,我驀然間想起了你的玫瑰園。
那次,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並不止我一個人,還有導演和攝影師。你靜悄悄的站在牆角,那樣怯怯的微笑著,聽著我和你父親的談話。你父親,曉寒,我怎樣來形容他呢?一個何等奇異的老人!我至今記得和你父親的幾句對白:「借你們的地方拍電影,我們會付一點錢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