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好嗎?」她站在他的面前,昂著頭問:「這是我的!所有東西,都是我的!」
「是你佈置的?你撿來的貝殼?」江宇文不信任的問,迷惑的看著面前那少女的面龐,燭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,她虛幻得像個水中的精靈。
「是的,都是我的!都是的!」她伸展著雙臂,毫不造作的在洞內旋轉,嘴裡歌唱似的嚷奢:「都是我的!都是我的!」
「你多麼富有呵!」江宇文慨歎的、由衷的說,被迷惑得更深了。
「來!」她停止了旋轉,忽然拉住他說:「躺下來!」她首先躺了下去,平躺在那貝殼的氍毹上,伸展著她的手。她的臉孔發著光。「躺下來,聽一聽!」
他被催眠似的聽話,身不由己的躺在那涼涼的貝殼上面。
「你聽!」她輕聲說:「海在說話,它說了好多好多話,你聽!它不停的說,不停的唱,它從來不累,從來不休息。」
是的,從這巖洞裡,仍然可以清晰的聽到海浪的低語,海風的輕唱。那此起彼落的潮聲,時而高歌,時而細語,時而凝咽,終宵達旦,由晝而夜,無完無了,無休無止。
一段靜靜的沉默之後,他坐起身來,回到現實中來了。望著那張正一心一意傾聽的臉龐,他說:「夜很深了。」
那女孩不語,繼續傾聽著。
「喂!」江宇文輕輕的搖了搖她的肩頭。「你難道不回家?你的父母會著急,起來,讓我送你回去吧!」
她側過頭來望著他,眼睛大而天真。
「你說什麼?」她問。
「回家!」江宇文說:「夜很深了,你該回去了,巖洞裡太涼,在這兒睡覺會生病。」
她搖搖頭,微笑的看著他,沒有說話。
「聽到嗎?」江宇文有些不耐了。「走吧!」
她再搖搖頭。
「喂!」江宇文忍耐的注視著她:「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?你姓什麼?你的家在哪兒?」
她繼續對他微笑著搖搖頭。
「好!」江宇文站起身來,走向洞口:「假如你不回去,我可要走了。你就一個人留在這洞裡吧!」
她對他的威脅似乎毫不在意,仍然那樣笑容可掬的,安安靜靜的望著他。他走到了洞口,再回頭望望那個奇怪的女孩,她躺在燭光之下,貝殼之上。孤獨、寧靜,而恬然。他感到一陣神思恍惚,這燭光,這巖洞,這貝殼,和這奇異的少女構成了一張多麼特別的畫面。誰說這女孩是個人呢?她該是個從海裡鑽出來的幽靈!
半晌,這少女仍沒有離去的意思,江宇文沒有耐心等她了。甩了甩頭,他向洞外走去,管她呢!這個陌生的女孩與他有什麼相干?要他來代她操心!可是,到了洞外,他又停住了,不能這樣丟下她!在這黑暗無人的巖洞裡,這樣是殘忍的!他折回了洞裡,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邊,彎下腰,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。
「起來!」他命令的說。
「啊?」她驚奇的看著他。
「起來!我們走!」
她沒有反抗,很順從的站起來了。
「好了,別和我淘氣,」他哄孩子似的說:「跟我回村裡去!」
吹滅了蠟燭,他牽著那少女走出了巖洞,她很溫順的跟著他,絲毫都不給他惹麻煩。就這樣,他們沿著海岸走回了村裡。因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處,他只好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。叫開了門,老阿婆驚奇的喊著:「海蓮!」
「海蓮?」江宇文揚了揚眉毛。「這是她的名字嗎?你看,我在海邊『撿』到了她!阿婆,你最好送她回家去,即使是漁村裡,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蕩總是不對的,你送她回家吧!」
「她──她沒有家呀!」老阿婆說。
「什麼?」江宇文愣住了。「沒有家?」
「她的父親十年前去打魚,就沒有回來過,」老阿婆解釋的說:「她媽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,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張阿土買去了,所以,她根本沒有家。」
「那──那──」江宇文皺著眉說:「你們村子裡的人就讓她這樣自生自滅的嗎?」
老阿婆不懂什麼叫「自生自滅」,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滿臉憤慨和不平。攤了攤手,她艱難的想把這其中緣故說個清楚:「不是不管她,先生,你不知道她──她──她──」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,又攤了攤手,說:「她原是個蠻聰明的女孩,她媽生她的時候,夢到了一朵蓮花,漂在海上,所以給她取名字叫海蓮,從小她就長得好,又聰明,全村裡都喜歡她,她還讀過書,讀到小學畢業呢!可憐,十二歲那年,她生了一場病,好了之後,腦筋就不清楚了,一天到晚自說自唱的,阿雄說這叫作白──白──」「白癡?」江宇文接口。
「對了,白癡!」老阿婆笑了笑,露出嘴中殘缺的牙齒。
「村裡人都想管她,不過她總是跑走,常常找不到人,餓了才會來找吃的,大家拿她沒辦法,只有看到她的時候,就給她點東西吃,給她點衣服穿!」
「哦!」江宇文應了一聲,覺得胃裡很不舒服,轉頭再去看那個海蓮,她正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,臉上仍然帶著恬然的微笑,眼光溫溫柔柔的望著他。對於他和老阿婆的這篇談話,她完全無動於衷,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她自己。「哦,」江宇文再哦了一聲,對老阿婆說:「那麼,我把她交給你吧!看樣子,她需要一番梳洗,換件衣服,和──好好的給她吃一頓!」
轉過身子,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,和衣倒在床上,他思緒飄浮,心情迷亂,他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,可是,他覺得有份淒涼,有份愴惻,有份莫名的、說不出緣由的沮喪。
四
早晨,江宇文脅下夾著書,走出了房子,想到海邊去找個清靜的地方看書,剛剛走到院子裡,就一眼看到了海蓮,她坐在那棵老榕樹下的石凳上,靜靜的對著樹下的大白公雞出神。她的頭髮梳洗過了,烏黑而光亮的披在肩上,襯托著她那張健康而發亮的臉龐,顯得頗有生氣。老阿婆已經給她換了一件衣服,一件本來可能是紅色或粉紅色花,現在已洗成灰白色的連衫裙。衣服太大了,極不合身,套在她的身上,晃晃蕩蕩的,看來十分可笑。可是,她那樣乾乾淨淨的坐在朝霞之下,樣子卻很動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