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想起李醫生在她出院時對她說的話:「多找些朋友,多享受一些,快樂起來,心虹,你沒有什麼該煩惱的事!」
是嗎?沒有什麼該煩惱的事嗎?她蹙起眉,腦中像有什麼東西閃過,一個模糊的影子,一個她抓不著的影子,好模糊,好遙遠,但是,它存在著!她驚懼的屏息靜思,有誰在窗外低喚嗎?有誰?聲音那樣迫切,那樣淒涼,像來自地獄裡的哀聲:「心虹,跟我走!心虹,跟我走!」
她驚跳起來,衝到窗前,張大眼睛向外注視。窗外,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,夜色裡,花影被風搖動。除樹木花影外,什麼都沒有。那聲音已消失了,只有風聲,蕭蕭瑟瑟,在秋意濃郁的深山裡迴盪。而遠處的天邊,第一線曙光已把山巔燃亮了。
梁逸舟下樓吃早餐的時候,餐廳裡依舊冷冷清清的,只有吟芳在那兒用烤麵包機烤著麵包,高媽在一邊幫忙服侍著。
他大踏步的走過去,在餐桌前坐下來,高媽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,一面含笑問:「老爺,還要點什麼?」
「夠了,」梁逸舟說,看了吟芳一眼:「給我兩片麵包,要──」「烤焦一點。」吟芳接口說,對著梁逸舟,兩人不禁相視一笑。「這麼多年了,你每次還是要叮囑,還怕我摸不熟你的習慣。」
取出麵包,她慢慢的在上面塗著牛油。梁逸舟下意識的打量著妻子,他驚奇經過這麼漫長的二十幾年,她仍然能引動他心腑深處的那份柔情。這個早上,吟芳顯得有幾分憔悴,他知道,昨夜她沒有睡好。抬起頭來,他望了望那寂靜的樓梯。
「我看,我們家永遠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!而且,小一輩的似乎比老一輩的還懶散!」他有些不滿的說。
「哦,別苛求,逸舟。」吟芳很快的說:「她們還是孩子嘛!」
「孩子?」梁逸舟盯著吟芳:「別糊塗了,她們早就不是孩子了,心霞已經滿十九,心虹都過了二十四了,如果心虹結婚得早,我們都是該做外祖父母的人了。吟芳,我看你年紀越大,就越縱容孩子了!」
「別說了吧,」吟芳輕蹙了一下眉梢。「你明明知道……」
她嚥下了說了一半的句子,一層輕愁不知不覺的飄了過來,罩在她的面龐上。她把塗好牛油的麵包遞給逸舟,又輕聲的說了句:「心虹也是怪可憐的……」
「我告訴你毛病出在那裡,」梁逸舟打斷了她:「就出在我們太寵她了,如果早聽我……」
「逸舟!」吟芳祈求似的喊了聲。
逸舟怔了怔,接觸到吟芳那對帶著點兒悲愁意味的眼睛,他心頭立刻掠過一陣怛惻。不自覺的,他把手壓在吟芳的手上,聲音頓時柔和了下來:「抱歉,吟芳,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吟芳瞅著他,嘴角有個微弱的笑。「我告訴你,一切都過去了,什麼都會好轉的。」
「我相信你。」逸舟說,收回手來,拿起麵包咬了一口,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吟芳。「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,狄家今天就要搬進農莊了。」
「今天嗎?」吟芳皺了皺眉。「你有沒有告訴那個狄──狄什麼?」
「狄君璞。不,我什麼都沒對他說。」
「哦,我希望,」吟芳有些不安的說:「我希望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才好。」
「你放心,」逸舟吃著早餐:「狄君璞不是個好管閒事的人,那人穩重而有深度,即使他聽說了什麼,他也不會妄加揣測。」
「我想你是對的,」吟芳也開始吃早餐。「總之,老讓農莊空在那裡也不是辦法,事實上,」她的聲音變低了:「早幾年就該把它租出去了。那麼,或者不至於……」
她的話只說了一半,就被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了,她轉過身子,面對樓梯,心霞正三步並作兩步的從樓上衝下來,手裡抓著一疊書,穿了件紅色套頭毛衣和黑長褲,滿頭短髮亂蓬蓬的,掩映著一張年輕、紅潤,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臉龐,她看來是精神飽滿而且充滿活力的。一直奔到餐桌旁邊,她抓了一塊麵包就往嘴裡塞,一面口齒不清的嚷著說:「爸爸,媽!我不吃早飯了,第一節有課,我來不及了,還得趕公路局的班車!」
「站住!心霞,別永遠毛毛躁躁的!」梁逸舟說:「安安靜靜的把早飯吃了,我要去公司,你跟我一起進城,我讓老高兜一下,先送你去學校!」
「真的?」心霞揚著眉毛問,難得父親願意讓她搭他的車,梁逸舟一向主張孩子們要能吃苦,不能養成上學都要私家車送去的習慣。她跑回到餐桌邊,在父親的面頰上閃電似的吻了一下,笑嘻嘻的說:「這才是好爸爸,事實上啊,不讓我搭您的車,是件完全損人不利己的事兒!」
「又得意忘形了!」梁逸舟呵叱著,聲音卻怎樣也嚴厲不起來,你怎麼可能對這樣一個撒嬌撒癡的女兒板臉呢!「記住,已經是大學生了啊!」
「等我當老祖母的時候,」心霞含著一口麵包,又口齒不清了:「我還是你的女兒,爸爸,所以,別提醒我已經讀大學了。」
「不要含著東西說話,」吟芳說:「不禮貌。」
「媽,您知道所有當父母的都有一個毛病,就是喜歡說不要這個,不要那個!」
「瞧!居然批評起父母來了!」吟芳笑著說:「這孩子越大越沒樣子!」
「還不是……」梁逸舟剛開口,心霞就搶著對母親一本正經的接了下去:「……你慣的!」
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,梁逸舟也笑了起來,心霞對父親調皮的擠著眼睛笑,連那站在一邊的高媽,也忍俊不禁。就在這一片笑聲中,樓梯上一陣輕微的響動,心虹慢慢的走下樓來了。她穿著件長袖的黑色洋裝,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,襯托得那張小小的面孔更加白皙了。她瘦削而苗條,舉步輕盈,像一隻無聲無息的小貓。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望著她,笑聲消失了,餐桌上那抹輕鬆的空氣在剎那間隱逸無蹤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份沉重的寂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