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哦,」他有份意外的驚喜,走回到客廳裡來,他說:「我想,你或者知道,那次悲劇是怎麼一回事。你知道嗎?」
她呆了呆。出乎他意料之外的,她說:「是的。」
「是怎麼回事呢?」他迫切而驚奇的問。
她看著他。
「你是警方的人嗎?」她問。
「當然不是,你可以放心,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場,想知道事實的真相。」「你要知道真正的情形嗎?」她強調了「真正」兩個字。
「是的。」
「那麼,」她輕聲的,卻肯定的說:「她殺了他!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他驚愕的問,望著面前那張嚴肅的、美麗的,而又奇異的充滿了悲涼的臉。
她盯著他,沉默了好一會兒,那眼中放射著異采,神情是奇怪的。
「我知道,」她說,喃喃的。「她一定會殺他,她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,這是最簡單而生效的辦法!」
「但是,為什麼,她愛他,不是嗎?」
「她也恨他!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他再一次問。
「因為盧雲飛不是人,他是個魔鬼!」她咬了咬牙,眼神更加悲涼,還有層難以掩飾的憤怒。「梁心虹是個有骨氣的女人,我佩服她,她做了一件她應該做的事!如果她不殺掉他,我也會殺掉他的!」
「怎麼!」他更愕然了。「你與他有什麼關係,你不是雲揚的女朋友嗎?」
「雲揚!」她冷笑了一聲。「雲揚從頭到尾,心裡就只有一個梁心霞!我告訴你!」
他搖搖頭。
「我糊塗了!」他說。
「雲飛告訴她,我是雲揚的女朋友,多荒謬的謊言!而她也會相信!但是,我們誰不相信他呢?雲飛,」她虛瞇起眼睛,長睫毛靜靜的掩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珠,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,她的聲音驟然瘖啞了,一種空虛的、蒼涼的、夢似的聲音,彷彿從什麼遙遠的深谷裡迴響而來。「我們誰能不信任雲飛呢?他可以制控我們的思想、意識,和一切!他要我們活,我們就活,他要我們死,我們就死!有時,我們明知他說的是謊話,卻寧願欺騙自己去信任他!哦,雲飛!」她歎息,忽然用手蒙住了臉,無聲的,壓抑的啜泣起來。然後,她放下了手,面頰上一片淚光,她的眼睛水盈盈的望著狄君璞。「你滿足了嗎?狄先生?」她幽幽的問:「你看到了我,一個被雲飛玩弄過又拋棄過的女人,一個永遠生活在驚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!雲飛曾是我的世界,但是……」她的眼光調向了窗外,好迷茫,好哀怨,好空洞的眼光。「現在,他去了!沒有人再來搶他了!」
狄君璞吃驚的看著蕭雅棠,吃驚得說不出話來。後者已沉入了一份虛無縹緲的、幻夢似的境界裡,她固執的望著窗外,不語也不動。好半天,她就這樣像木偶一般站著,眼裡一片淒涼的幽光。然後,搖籃裡的孩子突然響亮的哭泣了起來,這驚動了她。她迅速的轉過頭,從搖籃裡抱起了那嬰兒,緊緊的攬在懷中,她搖撼他,拍撫他,呢呢喃喃的哄著他。她重新看到了狄君璞,一層紅潮漾上了她的面頰,她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。
「對不起,狄先生,」她倉卒的說。「我想我有點失態,請原諒我,並不是常有人來和我談雲飛,你知道。」
「是的。」他點點頭,凝視著她。「我想我瞭解。」
孩子不哭了,她仍然繼續拍著他。
「是雲揚要你來的嗎?」她再一次問這問題。
「是的。」
她凝視他,這是他進來後的第一次,她在深深的、研究的,打量著他。
「那麼,你決不是警方的人員吧?那案子早已經結了,欄杆朽成那樣子,誰都靠不住會失足的!」她忽然又重複的問,而且前後矛盾的掩護起心虹來。
「我不是警方的人!」他再一次說,迎視著她。這是個有思想、有教養、有風度的女人呵!「我寫小說,筆名叫喬風。我住到農莊來,是想有個安靜的、寫作的環境!」
「喬風?」她驚動了。「你就是喬風嗎?我知道你!兩粒細沙的作者,是嗎?」
又是兩粒細沙!他頭一次知道這本書有這麼多讀者。沒有等他答覆,蕭雅棠又接了下去:「你寫了兩粒細沙,事實上,這世界上豈止兩粒細沙呢?有無數無數的細沙呵!」她歎口氣,又說:「那麼,你追查這件事,是在收集小說資料嗎?」
「不盡然是。」他望著她,對她有了更高的估價。「主要是想挽救……」
「梁心虹?」她問。
「是的,我在嘗試恢復她的記憶。」
「何苦呢?」她說:「如果我能患失憶症,我會跪下來禱謝上蒼。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失去記憶的幸運,她何必還要恢復?狄先生,你如果真想幫助她,就幫助她忘記這一切吧,否則,恢復記憶的第一件事,就是無邊無盡的痛苦!何苦呢?」
「但是,生活在黑暗裡,也不是快樂的事。假若這是一個膿瘡,我們應該給她拔膿開刀,剜去毒瘡,讓它再長出新肉,雖然痛苦,卻是根治的辦法。而不應該用一塊紗布,遮住毒瘡,就當作它根本不存在。要知道這樣拖延,毒瘡會越長越大,蔓延到更多的地方。將來對她的傷害反而更大。」
她遲疑片刻。
「或者,你也有道理。」她說,在籐椅上坐了下來,示意讓他也坐,狄君璞這時才坐下了。她把孩子抱在懷中,孩子已睡著了。她低頭望著那嬰兒白白嫩嫩的臉龐,低低的說:「既然這樣,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訴你。而且,既是雲揚讓你來,我也應該告訴你,這世界上,如果我還有一個尊敬而信任的人,那就是雲揚了。」她抬起眼睛來,看著狄君璞。
「雲揚和他哥哥完全不同,他是熱情而耿直的,願上天保佑他!」
狄君璞望著她,頗有一些感動的情緒。她又低下頭去,整理著孩子的衣襟,不再抬起眼睛來,她很快的說:「我認識盧家兄弟已經有五六年了。我的家在台中,我的父親是個木匠,我上面有兩個哥哥,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。父親很窮,卻知道讀書的重要性,他讓我們兄妹全讀了書,六年前,大哥到台北來讀大學,把我也帶了來讀高中,因為台北的學校好,將來考大學容易,那時我只有十六歲。來台北才兩個月,就認識了雲飛,他是大哥的同學。」她頓了頓,再看了他一眼。「這就是我噩運的開始,這個盧雲飛,他征服了我,走入了我的生命,再也和我分不開來。大哥責我為蕩婦,要把我送回家去,我逃走了,住到這個鎮上來,為了靠近雲飛,可是,雲飛卻認識了梁心虹。」她注視他。「你知道他的野心和哲學嗎?他一徑要征服這個世界,卻不想循正當的途徑。他告訴我:「『雅棠,我要打入上流社會,我要那個食品公司,我做給你看!』」於是,他在受完軍訓後,就順利的打入了梁家,得到了食品公司的工作,同時,他也開始對梁心虹全力進攻了。我成了什麼呢?幕後的情人,黑市的情人!但他常擁著我,要我稍安毋躁,說他真真正正是愛著我的,梁心虹只是他進身之階而已。他向我指天誓日,說一旦得到了金錢和權勢,必定娶我為妻,他常說得聲淚俱下。哦,我相信他,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,相信他是為了我要闖一個天下,為了要給我一個安定舒適的生活,和美麗高貴的家!但我求他不要玩火,不要欺騙那個女孩子,我說我甘願跟他吃苦,甘願陪他討飯,但他捉住我說:「『別傻!雅棠,你這樣一個美人,是該穿綾羅錦緞,吃美果茶漿的!我愛你,雅棠,我不忍讓你跟著我受苦!求你允許我為你努力吧!我要你生活得像個皇后,你必須給我機會!因為我那麼那麼愛你!至於你責備我用欺騙的手段,你錯了,雅棠,這世界就是一個大的騙局,誰不在欺騙呢?』」好吧!我屈服了。擔憂的,痛苦的,驚懼的等待著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