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君璞望著這一切,這是奇異的,令人感傷而痛苦的。他真不敢相信,這個老婦就是那晚在霧谷如凶神惡煞般的瘋子,現在,她是多麼慈祥與親切!人的精神領域,是多麼複雜而難解呵!
堯康走到狄君璞身邊,低聲的說:「你認為帶心虹來是對的嗎?」
「是的。怎樣?」
「你不覺得這會使心虹太難受了?」
「或者。但是,如果心虹能為她做點什麼,會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負荷。而且,我希望她們之間能重建友誼,那麼,對心虹來說,會減少一個危險,否則,那老太太一發病,隨時會威脅到心虹。」
「我看,」堯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。「我們能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,除非讓雲飛復活,而這是不可能的事。現在,從她的眼神看,她根本就是瘋狂的,我只怕,她的友誼並不可靠。」
狄君璞愣住了,堯康的分析,的確也有道理。他望著那擁抱著的一對,本能的向前邁了一步,似乎想把心虹從盧老太太的掌握中奪下來。就在這時,雅棠懷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來,這立即就吸引了盧老太太的注意,她放開了心虹,迅速的回頭,望著雅棠說:「誰在哭?誰在哭?」
「是寶寶,」雅棠說:「他尿濕了。」抽掉了濕的尿布,她說:「我去拿條乾淨的來。」望著裡面的屋子,她一時決定不下來把孩子交給誰。堯康伸出手去說:「我抱抱,怎樣?」
雅棠的臉又一紅,不知怎麼,她今天特別喜歡紅臉,默默的看了堯康一眼,她就把孩子交給了他。堯康抱著孩子,望著雅棠的背影,心裡卻陡然的浮起了一種又蒼涼又酸楚的情緒。這些人,老的、小的、年輕的,他們在製造些什麼故事呵!
雅棠拿著尿布回來了,她身後跟著一個壯健的女僕,捧著茶盤和茶,想必這就是阿英。狄君璞料想,這阿英與其說是女僕,不如說是老太太的監視者更恰當。放下了茶,阿英進去了。雅棠接過孩子,把他平放在桌上,繫好尿布。孩子大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圓眼睛,舞著拳頭,嘴裡咿咿唔唔的說個不停,老太太走了過來,用一種奇異的眼光望著那孩子,愣愣的說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是誰家的孩子?」
「我的。伯母,我已經告訴過你了。」
「你的?」她的眼神更奇怪了,好像根本不瞭解似的。然後,她怯怯的對那嬰兒伸出手去,祈求的、懇切的說:「我能抱他嗎?」是祖孫間那種本能的感情嗎?是屬於血緣的相互吸引嗎?孩子也對老太太伸出手去,嘻笑著、興奮著。雅棠是感動了,她小心地把孩子放進老太太的手中,一邊謹慎地注意著她,生怕她一時糊塗起來,把孩子給摔壞了。
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,她好像就把週遭所有的東西都忘記了,她臉上流露出那樣強烈的喜悅來,癡呆的眼睛竟放出了異采。退到牆邊的一張椅子邊,她坐了下來,緊緊的摟著那孩子。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,防備的看著她,尤其雅棠,她是非常的緊張和不安了。
孩子躺在老太太懷中,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,扑打著老太太的面頰。老太太低俯著頭,定定的凝視著他,像凝視一件稀世的珀寶。然後,她忽然抱緊了那孩子,搖撼著,拍撫著,嘴裡喃喃的叫喚著:「雲飛,我的乖兒!雲飛,我的乖寶!雲飛,我的小命根兒呵!」
大家面面相覷,這一個變化是誰也沒有意料到的。心虹那剛剛收斂住的眼淚又滾落了出來,狄君璞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肩,安慰的在她肩上緊握了一下。她在狄君璞的耳邊輕聲說:「難怪她會有這種幻覺,孩子長得實在像雲飛。」
老太太搖著、晃著,嘴裡不停的呢喃著:「乖寶,長大了要做個大人物呵!雲飛,要愛你的媽呵!我的寶貝兒!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世界上最好的孩子!又漂亮,又聰明,又能幹!我的寶貝兒!誰說你不學好呢?誰說的?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!你孝順你媽,你最孝順你媽,苦了一輩子把你帶大,你不會拋下你媽走掉的,是不?乖兒?你不會的!你不會就這樣走掉的!媽最疼你,最愛你,最寵你,你不會拋下你媽的!你不會呵!」她把孩子摟得更緊了。「我的乖兒呵!不要走,不要離開媽,我們過窮日子,但是在一塊兒!不要走!不要拋下你媽呵!乖兒!雲飛呵!」
她的思想顯然在二十幾年前和二十幾年後中跳越,聲聲呼喚,聲聲哀求,一個慈母最慘切的呼號呵!大家都被這場面所震懾住了,心虹把面頰埋在狄君璞肩上,不忍再看,雅棠的眼眶也濕潤了。雅棠的心緒也是相當複雜而酸楚的,這老婦所呼喚的,不單是她的兒子,也是雅棠孩子的父親呵!她吸了吸鼻子,一時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,是悲是愁,是恨是怨?那男人,那墜落於深谷的男人,是「一失足成千古恨」,而遺留下的這個攤子,如何收拾?她再吸了吸鼻子,沒有帶手帕,她用手背拭拭眼睛。身邊有人碰碰她,遞來一條乾淨的大手帕,她回過頭,是堯康!他正用一種深思的、研究的,而又同情的眼光望著她。
「人總有一死的,只是早晚而已。」他安慰的說。
「不!」她很快的回答,挺直了背脊。「我不為那男人流淚,他罪有應得!我哭的是,那失子的寡母,和那無父的孤兒!」
她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冒失,就又頹喪的垂下頭去。「啊,」她低語:「你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」
「我知道,」他說:「我已經都知道了。」
她望著他,默然片刻。
「是嗎?」她輕問,就又掉轉頭去看著孩子了。
老太太已經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訴,只是做夢般的搖晃著孩子,眼珠定定的,一轉也不轉。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,不知落在一個什麼地方,她的意識顯然是迷糊而朦朧的。並且,逐漸的,她忘記了懷裡的孩子,在片刻呆滯之後,她陡的一驚,像從一個夢中醒來,她驚訝的望著懷裡的孩子,愕然的說:「這……這是誰的小孩兒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