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沉思片刻,摔了摔頭。
「快刀斬亂麻,」他說:「我明天下班後就和她談!」
我打了一個寒戰。「你要在什麼地方和她談?」
「我帶她到這樹林來,這兒是最好的談話地方,又安靜,又沒有其他的人。」我又打了一個寒戰。他警覺的盯著我。「你怎麼了?紫菱?」他問:「冷了嗎?」
「不,不冷。」我說,卻打了第三個寒戰:「我只是心驚肉跳,我覺得……我覺得……」
他緊握住我的雙手,他的手又大又溫暖又有力。
「把你的心事交給我,好不好?」他溫柔而堅定的說:「信任我!紫菱,請你相信我!」
我望著他,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游來,充塞在整個的林內,樹木重重疊疊的暗影,交織的投在他的臉上。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涼意,我又一度顫抖。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包圍住了我,我死命的握緊了他,說:
「你不會愛上綠萍吧?」「天!」他輕叫:「你要擔多少種不同的心事!」
「我……」我囁嚅著,輕輕吐出幾個字來:「我愛你!楚濂!」「我也愛你!」他攬著我,在我耳邊低語:「你一定要相信我,紫菱。」他輕念了兩句詩:「在天願作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。」我含著淚笑了,偎著他走出了樹林。
事後,我想起來,那兩句詩竟是「長恨歌」裡的句子。
第九章
我一整天都精神緊張而神智昏亂,再也沒有比這一天更難挨的日子,再也沒有這麼沉重的日子。時間是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,我食不知味,坐立不安,整日在樓上樓下亂走,抱著吉他,彈不成音,聽著唱片,不知何曲何名。午後,楚濂打了一個電話給我,簡單的告訴我他已約好綠萍下班後去「郊外」「逛逛」,並一再叮囑我「放心」!放心,我怎能放心呢?我那可憐的姐姐,當她接到楚濂的電話,約她去「郊外逛逛」,她會作何想法?她會有幾百種幾千種的綺夢。而事實竟是什麼呢?噢,我今晚如何面對綠萍?放心,我怎能放心呢?幾百次,我走到電話機旁,想撥電話給楚濂,告訴他不要說了,不要對綠萍說任何話!但是,拿起聽筒,我又放了回去,楚濂是對的,快刀斬亂麻,這事遲早是要公開的,我應該信任楚濂,把我的心事都交給他,我應該信任楚濂,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,他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事情,我應該信任楚濂,我應該信任楚濂……但,我為什麼這樣的心慌意亂,而又心驚肉跳呢?午後三點鐘左右,費雲舟和費雲帆兄弟二人來了,最近,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。我的吉他,經過費雲帆整個冬天的教授,已經可以勉強彈彈了,只怪我沒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在焉,所以,始終沒辦法學得很純熟。看到我抱著吉他蜷縮在沙發裡,費雲帆似乎很意外。走近我,他審視著我,說:
「怎麼?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!」
我抬頭看看他,勉強的笑了一下。
「我自己也不相信。」我說。
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,只一會兒,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。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,他在我對面坐下來,燃起一支煙,注視著我,說:
「彈一曲給我聽聽!」我勉強坐正了身子,抱著吉他,調了調音,我開始彈那支「一簾幽夢」。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,一股老師的樣子,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,瀰漫在空氣裡。我彈完了第一遍,一段過門之後,我又開始彈第二遍,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,因為我越來越聚精會神,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感情。但是,當我剛彈到「春來春去俱無蹤,徒留一簾幽夢」的時候,「錚」的一聲,一根琴弦斷了,我擲琴而起,臉色一定變得相當蒼白。我從不迷信,但是,今天!今天!今天!為什麼偏偏是今天!「怎麼?紫菱?」費雲帆驚訝的說:「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!斷了一根弦,這是很普通的事,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啊!」
我瞪視著他,你怎麼知道?你怎麼知道?我衝到電話機邊,想撥電話,費雲帆走過來,把手壓在我肩上。
「什麼事?紫菱,你在煩些什麼?」
哦,不,我不能打那個電話,我該信任楚濂,我該信任楚濂!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,撫弄著那吉他,喃喃的,語無倫次的說:「我情緒不好,我一直心不定,今天什麼事都不對頭,我覺得好煩好煩!我實在不明白,人為什麼要長大?」
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,他滅掉了煙蒂,走過來,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,他一面拆除掉那根斷弦,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:「人要長大,因為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受屬於成年人的一切;煩惱、責任、感情、痛苦,或歡樂!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,上帝並沒有特別苛待你!」
我抬眼看他,他衝著我微笑。
「怎麼?紫菱,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,別煩惱吧!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,何況,你的世界裡,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!好了,上樓去把上次買的備弦給我,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!」
「你自己會換弦嗎?」我驚奇的問。
他對我笑笑,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,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迴演奏,總不能連琴弦都不會換!我就有些失笑了。奔上樓,我拿了弦和工具下來,他接過去,默默的換著弦,不時抬起眼睛看我一眼,然後,他換好了,試了音,再調整了鬆緊,他把吉他遞給我。
「瞧!又完整如新了,這也值得臉色發白嗎?」他仔細看我,又說:「我告訴你,紫菱,一件東西如果壞了,能修好就盡量去修好,修不好就把它丟了,犯不著為了它煩惱,知道嗎?」我深深的注視他。「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?」我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