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果坐滿了人,這兒可以容納多少的觀眾?」
「大約五萬人!」
我想像著五萬人在場中吆喝,吶喊,鼓掌,喊叫……那與野獸搏鬥的武士在流血,在流汗,在生命的線上掙扎……而現在,觀眾呢?野獸呢?武士呢?剩下的只是這半傾圮的圓形劇場!我打了一個寒顫,把頭偎在費雲帆肩上,他挽緊我,驚覺的問:「怎麼了?」「我高興我們活在現代裡,」我說:「可是,今天的現代,到數千年後又成了過去,所以,只有生存的這一剎那是真實的,是存在的!」我凝視他:「我們應該珍惜我們的生命,不是嗎?」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著我,然後,他忽然擁住我,吻了我的唇。「我愛你,紫菱。」他說。
我沉思片刻。「在這月光下,在這廢墟中,在這種醉人的氣氛裡,我真有些相信,你是愛我的了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,你一直不認為我愛你?」他問。
「不認為。」我坦白的說。
「那麼,我為什麼娶你?」
「為了新奇吧!」「新奇?」「我純潔,我乾淨,我年輕,這是你說的,我想,我和你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。」
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。
「繼續觀察我吧,」他說:「希望有一天,你能真正的認識我!」我們又坐上了馬車,繼續我們那月夜的漫遊,車子緩緩的行駛,我們夢遊在古羅馬帝國裡。一條街又一條街,一小時又一小時,我們一任馬車行駛,不管路程,不管時間,不管夜已深沉,不管曉月初墜……最後,我們累了,馬也累了,車伕也累了。我們在凌晨四點鐘左右才回到家裡。
回到了「家」,我心中仍然充斥著那月夜的幽情,那古羅馬的氣氛與情調。我心深處,洋溢著一片溫馨,一片柔情,一片軟綿綿,懶洋洋的醉意。我當著雲帆的面前換上睡衣,這次,我沒有要他「轉開頭去」。
於是,我鑽進了毛毯,他輕輕的擁住了我,那樣溫柔,那樣細膩,那樣輕手輕腳,他悄悄的解開了我睡衣上的綢結,衣服散了開來,我緊縮在他懷中,三分羞怯,三分驚惶,三分醉意,再加上三分迷□□的詩情——我的意識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羅馬的往日繁華里。「雲帆。」我低低喚著。
「是的。」他低低應著。
「想知道我許的願嗎?」我悄聲問。
「當然。」他說:「但是,不勉強你說。」
「我要告訴你。」我的頭緊倚著他的下巴,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。「第一個願望是:願綠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。第二個願望是:願——我和你永不分離。」
他屏息片刻。然後,他俯下了頭,吻我的唇,吻我的面頰,吻我的耳垂,吻我的頸項……我的睡衣從我的肩上褪了下去,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兩匹白馬,馳騁在古羅馬的街道上……那白馬,那夢幻似的白馬,我搖身一變,我們也是一對白馬,馳騁在風裡,馳騁在霧裡,馳騁在雲裡,馳騁在煙裡,馳騁在夢裡……呵,馳騁!馳騁!馳騁!馳騁向那甜蜜的永恆!於是,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,這才成為了他真正的妻子。接下來的歲月,我們過得充實而忙碌,從不知道這世界竟那樣的廣闊,從不知道可以觀看欣賞的東西竟有那麼多!僅僅是羅馬,你就有看不完的東西,從國家博物館到聖彼得教堂,從米開蘭基羅到貝裡尼,從梵蒂岡的壁畫到歷史珍藏,看之不盡,賞之不絕。我幾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,才收集完了羅馬的「印象」。然後,雲帆駕著他那輛紅色的小跑車,帶著我遍游歐洲,我們去了法國、西德、希臘、瑞士、英國……等十幾個國家,白天,漫遊在歷史古跡裡,晚上,流連在夜總會的歌舞裡,我們過著最瀟灑而寫意的生活。可是,到了年底,我開始有些厭倦了,過多的博物館,過多的歷史,過多的古跡,使我厭煩而透不過氣來,再加上歐洲的冬天,嚴寒的氣候,漫天的大雪……都使我不習慣,我看來蒼白而消瘦,於是,雲帆結束了我們的旅程,帶我回到羅馬的家裡。
一回到家中,就發現有成打的家書在迎接著我,我坐在壁爐的前面,在那燒得旺旺的爐火之前,一封一封的拆視著那些信件,大部份的信都是父親寫的,不嫌煩的,一遍遍的問我生活起居,告訴我家中一切都好,綠萍和楚濂也平靜安詳……。綠萍和楚濂,我心底隱隱作痛,這些日子來,他們是否還活在我心裡?我不知道。但是,當這兩個名字映入我的眼簾,卻仍然讓我內心抽痛時,我知道了;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們!我繼續翻閱著那些信件,然後,突然間,我的心猛然一跳,我看到一封楚濂寫來的信!楚濂的字跡!我的呼吸急促了,我的心臟收緊了,我像個小偷般偷眼看雲帆,他並沒有注意我,他在調著酒。於是,我拆開了信封,急急的看了下去,那封信簡短而潦草,卻仍然不難讀到一些刺心的句子:
「……你和費雲帆想必已遊遍了歐洲吧?當你坐在紅磨坊中喝香檳的時候,不知道有沒有想到在遙遠的、海的彼岸,有人在默默的懷念你?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台灣的小樹林?和那冬季的細雨綿綿!我想,那些記憶應該早已淹沒在西方的物質文明裡了吧?
……綠萍和我很好,已邁進典型的夫婦生活裡,我早上上班,晚上回家,她儲蓄了一日的牢騷,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發揮……我們常常談到你,你的怪僻,你的思想,你的珠簾,和你那一簾幽夢!現在,你還有一簾幽夢嗎?……」
信紙從我手上滑下去,我呆呆的坐著,然後,我慢慢的拾起那張信紙,把它投進了爐火中。弓著膝,我把下巴放在膝上,望著那信紙在爐火裡燃燒,一陣突發的火苗之後,那信箋迅速的化為了灰燼。我拿起信封,再把它投入火中,等到那信封也化為灰燼之後,我抬起頭來,這才發現,雲帆正默默的凝視著我。我張開嘴,想解釋什麼,可是,雲帆對我搖了搖頭,遞過來一杯調好了的酒。「為你調的,」他說。「很淡很淡,喝喝看好不好喝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