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笑了。「小丫頭!」她笑罵著:「你心裡就有那麼多花樣!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,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!」
「他?」我低語。「樂意才有鬼呢!」
好了,今晚就是星期一,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子,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級文法,但是,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。那珠簾,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,他們說,女孩子不該爬在地上玩彈珠,我可管不了那麼多!我玩得又準又好,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子們都玩不過我。那時,我又矮又小,整天纏著他們:「楚哥哥,跟我玩彈珠!」
「你太小!」他驕傲的昂著頭,比我大五歲,似乎就差了那麼一大截。「我不小!」我猛烈的搖頭,把小辮子搖得前後亂甩,一直搖散了為止。「如果你不和我玩,我會放聲大哭,我說哭就哭,你信不信?」「我信!我信!」他慌忙說,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。「我怕你,鬼丫頭!」於是,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,只一會兒,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了,他越玩越起勁,越玩越不服氣,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,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。而我那美麗的小姐姐,穿著整齊的衣裙,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,嘴裡不住的說:「這有什麼好玩呢?楚濂,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,又打起彈珠來了!」「不玩不行嘛,她會哭嘛!」楚濂說,頭也不抬,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!
「她是愛哭鬼!」楚漪慢條斯理的說。
愛哭鬼?不,我並不真的愛哭,我只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,真正碰到什麼大事我卻會咬著牙不哭。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,我十歲,他十五。他在後面推著車子,我在前面飛快的騎,他一面喘吁吁的跑,一面不住口的對我嚷:
「你放心,我扶得穩穩的,你摔不了!」
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,左一圈右一圈,左轉彎,右轉彎,騎得可樂極了,半晌,他在後面嚷:
「我告訴你,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子了,你根本已經會騎了!」我驀然回頭,果然,他只是跟著車子跑而已。我這一驚非同小可,「哇呀」的尖叫了一聲,就連人帶車子滾在地上。他奔過來扶我,我卻無法站起身來,坐在地上,我咬緊牙關不哭,他捲起我的褲管,滿褲管的血跡,褲子從膝蓋處撕破,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,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,一疊連聲的說:「你別哭,你別哭!」我忍著眼淚,衝著他笑。
「我不痛,真的!」我說。
他望著我,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、佩服的、而又憐惜的眼光。噢!童年時光,一去難回。成長,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。楚濂,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,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,他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。「年輕有為,前途無量。」母親說的。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:
「楚濂那孩子,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,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,我想,他和綠萍是標標準准的一對,從小就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。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,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。」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!綠萍和楚濂嗎?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,大的,小的,一粒一粒,一顆一顆,像我的玻璃彈珠!那些彈珠呢?都遺失到何處去了?我的童年呢?又遺失到何處去了?有門鈴響,我震動了一下,側耳傾聽,大門打開後,楚濂的摩托車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。楚濂,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?還是來看綠萍?我坐著不動,我的房門闔著,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裡的聲音。但是,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裡,為了我的「補習」,她換過三套衣服。我把手錶摘下來,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,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,五分,十分,十五分,二十分,二十五分,三十分……時間過得多慢呀,足足四十五分鐘以後,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,接著,那「咚咚咚」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,每一聲都震動了我的神經。
「進來吧!」我嚷著。門開了,楚濂跑了進來。關上門,他一直衝到我的身邊,對著我嘻笑。「哈,紫菱,真的在用功呀」
我慢吞吞的把手錶戴回到手腕上,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,和那對流轉著喜悅的眼睛。樓下的四十五分鐘,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,不是嗎?我用手托住下巴,懶洋洋的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?」
「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嗎?」他問,拖過一張椅子,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。「人總是從表面看一件事情的,是不是?」我問,瞇起眼睛來凝視他。「英文文法書攤在桌上,就代表我在用功,對不對?」他注視我,那麼銳利的一對眼睛,我覺得他在設法「穿透」我!「紫菱,」他靜靜的說:「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?」
「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?」我反問,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。
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。「別傻了,紫菱,」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。「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,還不夠瞭解嗎?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!」「哼!」我揚揚眉毛:「你瞭解我?」
「相當瞭解。」他點著頭。
「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?」
他把身子往後仰,靠進椅子裡。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,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,深思的注視著我。天哪,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這種神情看我,否則,我將無法遁形了。
「顯然,你不在看書了?」他說:「那麼,你在幹什麼呢?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?」我一震。「可能。」我說。「夢裡有我嗎?」他問,斜睨著我,又開始咧著嘴,微笑了起來。可惡!「有你。」我說:「你變成了一隻癩蛤蟆,在池塘中,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叫,呱呱呱的,又難聽,又難看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