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然間,她被一陣父的聲音所驚動了,張開眼睛,她對聲音的來源看去,不禁猛的大吃了一驚。在那兒,在一片斷牆與磚瓦的陰影中,有個男人正慢慢的站起身來……她是那樣吃驚,吃驚得幾乎破口尖叫,因為,她一直沒有發現,除了她之外,這兒還有另外一個人,而且,這個人顯然比她更早就到了這兒了,卻不聲不響的蜷伏在那牆角里,像個幽靈。她用手蒙住了嘴,阻止了自己的喊聲,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男人,那男人從陰影中走出來了,他一隻手拿著一根手杖,另一隻手扶著牆,面對著她。她的心跳得強而猛烈,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,無所遁形,他看到了她,或者,早就看到她了,因為他一直蟄伏在那兒呵!可是,立即,她發現她錯了,那男人正緩慢的向前移動,一面用手杖敲擊著地面,一面用手摸索著周圍的牆壁,他的眼睛睜著,但是他視若無睹……他是個瞎子!她吐出一口長氣,這才慢慢的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來,卻又被另一種愴惻的感覺所抓住了。她仍然緊緊的盯著那男人,看著他在那些廢墟中困難的、顛躓的、蹌踉的移動。他不很年輕,大約已超過了四十歲,生活很明顯的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,他的面容在落日的餘暉中顯得非常的清晰,那是張憂鬱的面孔,是張飽經憂患的面孔,也是張生動而易感的面孔。而且,假如不是那對無神的眸子,他幾乎是漂亮的。他有對濃黑的眉毛,挺直而富有個性的鼻子,至於那緊閉著的嘴,卻很給人一種倔強和壞脾氣的感覺。他的服裝並不襤褸,相反的,卻十分考究和整潔,西裝穿得很好,領帶也打得整齊,他那根黑漆包著金頭的手杖也擦得雪亮。一切顯示出一件事實——他並不是個流浪漢,而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,但是,他為什麼蜷縮在這廢墟之中?
他在滿地的殘磚敗瓦和荊棘中摸索前進,他幾度顛躓,又掙扎著站穩,落日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荒草之中,那影子瘦長而孤獨。那份摸索和掙扎看起來是淒涼的,無助的,近乎絕望的。淚水重新濕潤了方絲縈的眼眶,怎樣的悲劇!人生還有比殘廢更大的悲哀嗎?眼看他直向一堆殘磚撞上去,方絲縈不禁跳了起來,沒有經過思索,她衝上前去,剛好在他被磚瓦絆倒之前扶住了他,她喘息著喊:
「哦!小心!」
那男人猛的一驚,他站住,怔在那兒,接著,他徒勞的用那對無神的眸子望向方絲縈,用警覺而有力的聲音說:
「是誰?是誰?」一時間,方絲縈沒有答話,她只是愣愣的看著自己面前那張男性的面孔,她活了三十年,這還是第一次,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上,有這樣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。由於沒有得到答案,他又大聲說:「是誰?剛剛是誰?」方絲縈迴過神來了,吸了一口氣,她用穩定的聲音說:
「是我,先生。」「你!」那人壞脾氣的說:「但是,『你』是誰?」
「我姓方,方絲縈。」方絲縈無奈的介紹著自己,心底卻有份荒謬的感覺。介紹自己!她為什麼向他介紹自己?「你不認得我,」她語氣淡漠的說:「我只是路過這兒,看到這棟火後的遺址,一時好奇,走進來看看而已。」
「哦,」他很專心的傾聽著她。「那麼,我剛剛聽到的歎息不是幻覺了?那麼,這兒有一個活著的人,並不是什麼幽靈了?」他悶悶的說,像是說給他自己聽。
「幽靈?」方絲縈皺皺眉頭,深思的看著他。「你在等待一個幽靈嗎?」她衝口而出的說。因為,他的臉上明顯的有著失望的痕跡。「什麼?」他的聲音中帶著點惱怒。「你說什麼?」
「哦,沒什麼。」方絲縈答著,研究的看著面前這張臉,這是個易怒的人呵!「我只是奇怪,你為什麼坐在一堆廢墟裡?」
「那麼你呢?你為什麼到這堆廢墟裡來?」「我說過,我好奇。」她說:「我本來是到松竹寺去玩的。」
「一個人?」「是的,我在台灣沒什麼朋友,我是個華僑,到台灣來度假的,我在美國住了十幾年了。」
「哦。」他看來對她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,但他仍然仔細的傾聽她,用一種屬於盲人的專注。「可是,你的國語說得很好。」「是嗎?」她嘴角飄過了一抹隱約的微笑。她知道,她的國語說得並不好,有五六年的時間,她住在完全沒有中國人的地方,不說一句國語,以至如今,她的國語中多少帶點外國腔調。「是的,很好。」他出神的說,歎了口氣。「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嗎?我聞到了花香。」
「有兩朵玫瑰,我在花園裡摘的。」
「花園——」他愣了愣。「那兒還有花嗎?」
「是的,有兩株玫瑰,長在一堆荒草裡。」
「荒草——」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許多直線條的紋路。「這裡到處都是荒草了吧?」「是的,荒草和廢墟。」
「荒草和廢墟!」他的聲音蒼涼而空洞,低低的說:「這裡曾經是花木扶疏的。」「我可以想像。」方絲縈有些感動,這男人的神色撼動了她。「你一定很熟悉這個地方。」
「熟悉?!豈止熟悉?這是我的地方!我的房子,我的花園,我的家。」「哦!」方絲縈瞪視著他。「那麼,你失去了很多的東西了?」
「一個世界。」他低聲的說,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。
「怎樣失火的?」方絲縈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和
關切。不等回答,她又急切的問:「有人葬身火窟
嗎?」「不,沒有。」「那還好。」她吐出一口氣來。「花園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。」「重建!」他打鼻子裡哼了一聲。「沒有人能重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