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庭院深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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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 頁

 

  走了沒多久,她看到了柏宅,那棟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顯得十分美麗,圍牆外面,也被茶園所包圍著。她停了片刻,正好柏宅的紅門打開了,一輛六四年的雪弗蘭開了出來,向著台北的方向疾馳而去,揚起了一陣灰塵。六四年的雪弗蘭!現在是一九六五年,那人相當闊氣呵!方絲縈想著。在美國,一般留學生沒事就研究汽車,她也感染了這份習氣,所以,幾乎任何車子,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車名來。

  越過了柏宅,沒多久,她又看到那棟「含煙山莊」了。這燒燬的房子誘惑著她,她遲疑了一下,就走進了那扇鐵門,果然,玫瑰依然開得很好,她摘了兩枝,站在那兒,對那廢墟凝視了好一會兒。然後,轉過身子,她走了出去。落日在天際燃燒得好美,她深吸著氣,夠了,她覺得渾身脹滿了熱與力量。「我永不會懊悔我的選擇!」

  她對自己說著。回到宿舍,她把兩枝玫瑰插進了書桌上的花瓶裡,玫瑰的嫣紅襯著竹葉的翠綠,美得令人迷惑。整晚上,她就對著這花瓶出神。夜幕低垂,四周田野裡,傳來了陣陣蛙鼓及蟲鳴,她傾聽著,然後,她發出一聲低低的、柔柔的歎息。打開書桌抽屜,她抽出了一疊信箋,開始寫一封英文的信,信的內容是:

  「親愛的亞力:

  我很抱歉,我已經決定留在台灣,不回美國了,希望你不要跟我生氣,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。我無法解釋一切是怎麼回事,只是……只是一件偶然,那個五月的下午,我會心血來潮的跑到郊外去。然後我竟被一堆廢墟和一個小女孩所迷住了……」

  她沒有寫完這封信,丟下筆來,她廢然長歎。這是無法解釋清楚的事,亞力永遠無法明白這是怎麼回事,她講不清楚的。他會當她發了神經病!是的,她對著案頭的兩朵玫瑰發愣,天知道,她為什麼留下來呢?海外正有一個男人希望和她結婚,她已過了三十歲了,早就該結婚了。天知道!她可能真的發了神經病了!開學三天了。站在教室中,方絲縈一面講課,一面望著那個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。她正在講授著雞兔同籠,但是,那女孩的眼睛並沒有望向黑板,她用一隻小手托著下巴,眼睛迷迷濛濛的投向了窗外,她那蒼白的小臉上有某種專注的神情,使方絲縈不能不跟著她的視線向窗外望去。窗外是校園,有棵極大的榕樹,遠方的天邊,飄浮著幾朵白雲。方絲縈停止了講書,輕輕的叫了聲:「柏亭亭!」那女孩渾然未覺,依然對著窗外出神。方絲縈不禁咳了一聲,微微抬高聲音,再喊:

  「柏亭亭!」那孩子仍然沒有聽到,她那對黑眼珠深邃而幽黑,不像個孩子的眼睛,她那專注的神情更不像個孩子,是什麼東西佔據了這孩子的心靈?方絲縈蹙緊了眉頭,聲音提高了:

  「柏亭亭!」這次,那孩子聽到了,她猛的驚跳了起來,站起身子,她用一對充滿了驚惶的眸子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方絲縈。她那小小的、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的顫抖著,瘦削的手指神經質的抓著書桌上的課本。她張開嘴來,輕輕的吐出了一句:

  「哦,老師?」這個怯生生的、帶著點乞憐意味的聲調把方絲縈給折倒了。她不由自主的放鬆了緊蹙的眉頭,走到這孩子的桌子前面。柏亭亭仰起臉來望著她,一臉被動的、等待責罵的神情。

  「你沒有聽書,」方絲縈的聲音意外的溫柔。「你在看什麼呢?」柏亭亭用舌尖潤了潤嘴唇,方絲縈那溫柔的語氣和慈祥的眸子鼓勵了她。「那棵樹上有個鳥窩,」她低低的說:「一隻母鳥不住的叼了東西飛進去,我在看有沒有小鳥。」

  方絲縈轉過頭,真的,那棵樹的濃密的枝葉裡,一個鳥窩正穩穩的建築在兩根枝椏的分叉處。方絲縈掉回頭來,出神的看了看柏亭亭,她無法責備這個孩子。「好了,坐下去吧,上課要用心聽,否則,你怎麼會懂呢?」她停了停,又加了一句:「放學之後,到教員休息室來,我要和你談一談。」「哦?老師?」那孩子的臉上重新湧上了一層驚惶之色。

  「不要怕,」她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撫慰的按了按,這肩膀是多麼的瘦小呵!「沒什麼事,只是談談而已。坐下吧!我們回到書本上來,別再去管那些小鳥了。」

  下午五點鐘,降旗典禮行過了。方絲縈坐在教員休息室裡,看著柏亭亭慢吞吞的走進來。她的桌子上攤著柏亭亭的作業本,她從沒看過這麼糟的一本練習,十個四則題幾乎沒有一個做對,而且錯得荒謬,使她詫異她的四年級是怎樣讀過來的。現在,望著這孩子畏怯的站在她面前,那兩隻瘦小的胳膊從白襯衫的短袖下露出來,瘦弱得彷彿碰一碰就會折斷。她心中不禁湧起了一股強烈的、難言的憐惜和顫慄。這是怎樣一個孩子呢?她在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?她的家長竟沒有注意到她的孱弱嗎?

  「老師。」柏亭亭輕輕的叫了聲,低垂著頭。

  「過來,柏亭亭。」方絲縈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,仔細的審視著那張柔弱而美麗的小臉。「我上課講的書你都懂嗎?」

  「哦,老師。」那孩子低喚了一聲,頭垂得更低更低了。

  「不懂嗎?」方絲縈盡量把聲音放得溫柔。「你如果不懂,應該要問我,知道嗎?你的練習做得很不好呢!」

  那孩子低低的歎了口氣。

  「怎麼?你有什麼問題?告訴我。」她耐心的問。

  「我只是不懂,」那孩子歎著氣說:「幹嘛要把雞和兔子關在一個籠子裡呢?那多麻煩呵!而且,雞的頭和兔子的頭根本不同嘛,幹嘛要去算多少個頭,多少個腳呵!我家老尤養了雞,也養了小兔子,它們從來沒有讓人這樣麻煩過,我很容易數清它們的!」她又歎了口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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