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的,他們都好,」高立德說,他已經在六年前結了婚,「南部太陽大,兩個孩子都曬得像小黑炭一樣。至於農場嘛——」他沉吟了一下。「慘淡經營而已。我不該弄那些乳牛,台灣的牛奶實在不好發展。可能,我要把牛賣掉。」
「我說——」霈文小心的,慢慢的說:「把整個農場賣掉,如何?」「怎麼?」高立德盯著他。「我不懂你的意思!」
「你瞧,我的茶園已經弄得一塌糊塗了,現在已是該收秋茶的時候,我也沒精力去處理,而野草呢,你說的,已經到處都是。去年我所收的茶青,只有你在的時候的一半。所以——我說,回來吧,立德。像以往一樣,算你的股份,我們等於合夥。怎樣?能考慮嗎?」
高立德微笑著,注視著那一片片的茶園,他確實有種心痛的感覺,野草滋生著,茶葉已經長老了,卻還沒有採摘,而且,顯然很久都沒有施肥了,那些茶樹已露出營養不良的痕跡。這茶園!這茶園曾耗費過他多少的心血!他沉思著,許久沒有說話。「怎樣呢?」柏霈文追問著。
「哦,你不瞭解我的情緒,」高立德終於說。「我很願意回到你這兒來。但是,我那農場雖小,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業,而這茶園……」「我懂了。」柏霈文打斷了他。「你認為是在幫別人做,不是你自己的事業!你錯了,立德。我是來請求你跟我合作,既然是合作,這也是你的事業。而且,茶葉都認得你,不認得我,它們都聽你的話,立德,你是它們的主人!」
高立德笑笑。「說得好!霈文,你打動了我。」他說:「但是,我現在的情況和以前不同,以前我是單身漢,現在我有一個家,一切總有個牽掣。所以,你讓我考慮考慮吧!」
「我告訴你,立德,」霈文興奮的說:「我要重建含煙山莊,然後,我要搬回到山莊裡去住,至於現在我住的這棟房子,就剛好給你和你的家人一起住!你瞧,這不是非常圓滿嗎?」
「你要住回含煙山莊?和愛琳一起?」高立德懷疑的問。
「不!我要和愛琳離婚,我的元配並沒有死亡,那婚姻原就無效!」「別忘了你答應含煙的話!」
「那是不得已!」「她會要你兌現的!她是個堅決的小婦人!」
「我會努力,」柏霈文說:「我要重建我的家;丈夫、妻子,和他們的女兒,該團聚了!這原是個幸福的家庭啊!」
「好吧!我看你的!」高立德說:「我可以跟你約定,那一天,你真說服了含煙,解決了你跟愛琳的婚姻,重建了含煙山莊!那麼,我就那一天回來,再來重整這個茶園!」
「真的嗎?」「真的!」「那麼,我們一言為定!到時候,你必定回來,不再用各種理由來搪塞我!」「是的!不過,你還有一段艱苦的路程呢!」
「那是我的問題!」柏霈文說,伸出手來。「我們握手為定吧!不許反悔!」於是,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了,一層新的友誼和信念,也在這緊握的手中滋生了。高立德驚奇的看著霈文,他看到了一張明亮而果決的臉,看到了一個勇敢的、堅定的、新的生命。他是那樣迷惑——這完全是一個死而復甦的靈魂呵!黃昏的時候,方絲縈牽著亭亭的手走出學校,才出校門,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門旁邊。亭亭立刻拋開了方絲縈的手,撲奔過去,叫著說:
「爸爸!爸爸!高叔叔!高叔叔!」
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,用手攬著她那小小的肩,他微笑著,笑得好溫柔,充滿了寵愛和喜悅。他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髮,說:「今天在學校裡乖嗎?有沒有被老師罵?」
「沒有!訓導主任還誇我好呢!」
「真的?」「不信你問方老師!」方絲縈站在一邊,她正用一種訝異的神情注視著柏霈文。他變了!她立刻發現了這一點,他渾身都充滿了一份熱烈的溫情,他的臉孔明亮,他的聲音和煦,他恢復成了一個「人」,一個活生生的、有血有肉有骨頭的人!她瞪視著他,而亭亭已經跑了過來,搖著她的手,那孩子用一種愛嬌的聲音,甜甜的說:「你告訴爸爸!方老師!你告訴爸爸!」
「是嗎?」柏霈文的臉轉向了方絲縈這邊。「她說得對嗎?」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,他的臉上綻放著一片柔和的光彩。
「是的,她說得對。」方絲縈慢吞吞的說,她的神志好恍惚。「你看!是吧?我沒撒謊!」亭亭得意的轉向了她的父親。接著,她又轉向了高立德:「高叔叔,你要在我家住幾天?」
「我明天就要走!」「那麼快?怎麼不多住幾天呢?」
「你要高叔叔下次把兩個弟弟帶來陪你玩!」柏霈文說。
方絲縈驚奇的看著高立德。
「你結了婚?」她問。「六年了。有兩個小孩,全是男的。」
「一定很可愛。」「很淘氣。」他說,拉起亭亭的手。「來!亭亭,我們來賽跑,看誰先跑到家門口,怎樣?」
「好!你先讓我十秒鐘!」亭亭說。
「行!」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來,一對小辮子在腦後一拋一拋的,兩個大蝴蝶結的緞帶飛舞著。小裙子也鼓滿了風,像一把張開的小傘。高立德回頭對方絲縈說:
「你有個好女兒。含煙,好好教育她呵!」
說完,他也像個大孩子一樣,撒開腿向前追去了。
這兒,方絲縈和柏霈文被留在後面了。方絲縈看著高立德和亭亭的背影,不能不覺得高立德是故意要把他們拋下來的。她看了看身邊的柏霈文,無奈的說:
「我們走吧!柏先生!」
「柏先生?」他說:「一定要這樣稱呼嗎?最起碼,你可以叫我一聲霈文呵!」「不行,我們約定好了的,一定要維持現狀,我不能讓下人們疑心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