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還有,我自己。」她沒有說話,他們開始往回走,走了一段,柏霈文輕輕伸手挽住了她,她沒有抗拒,她正迷失在那雨霧中。
「我一直想告訴你,」柏霈文說:「你知道,三年前,媽患肝癌去世了。你知道她臨死對我說的是什麼?她說:『霈文,如果我能使含煙復活,我就死亦瞑目了。』自你走後,我們母子都生活在絕望和悔恨裡,她一直沒對我說過什麼關於你的話,直到她臨死。含煙,你能原諒她嗎?她只是個剛強任性而寂寞的老人。」
方絲縈輕輕的歎息。「你能嗎?」「是的。」「那麼,我呢?你也能原諒嗎?」他緊握住了她的手,她那涼涼的、被雨水所濡濕了的手。
她又輕輕的歎息。「能嗎?能嗎?能嗎?好含煙?」
「是的。」她說,輕聲的。「我原諒了,早就原諒了。但是,這並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。」
「我知道,給我時間。」
她不語,她的眼光透過了濛濛的雨霧,落在一個遙遠的、遙遠的、遙遠的地方。晚上,雨下大了。方絲縈看著亭亭入睡以後,她來到了愛琳的房門口,輕輕的敲了敲門。柏霈文的門內雖沒有燈光,但是,方絲縈知道他並沒有睡,而且,他一定正警覺的傾聽著她的動靜。所以,她必須輕悄的、沒有聲息的到愛琳屋裡,和她好好的傾談一次。門開了,愛琳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,站在房門口,瞪視著她。方絲縈不等她做任何表示,就閃進了房內,並且關上了房門。用一對坦白而真摯的眸子,她看著愛琳,低低的說:「對不起,我一定要和你談一談。」
愛琳向後退,把她讓進了屋子,走到梳妝台前面,她燃起了一支煙,再默默的看著方絲縈。這還是第一次,她仔細的打量方絲縈,那白皙的皮膚,那烏黑的眼珠,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,那股淡淡的哀愁,和那份輕靈秀氣,自己早就該注意這個女人走呵!
「坐吧!方——呵,」她輕蹙了一下眉毛。「該叫你什麼?方小姐?章小姐?還是——柏太太?」
方絲縈凝視著愛琳,她的眼睛張大了。
「他都告訴了你?」「是的。」愛琳噴一口煙:「一個離奇的、讓人不能相信的故事!」「天方夜譚。」方絲縈輕聲的說,歎了一口氣,她的睫毛低垂,微顯蒼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、無奈的、楚楚可憐的微笑。愛琳頗被這微笑所打動,她對自己的情緒覺得奇怪,想像裡,她會恨她,會嫉妒她,會詛咒她。可是,在這一刻,她對她沒有敵對的情緒,反而有種奇異的、微妙的、難以解釋的感情。這是為什麼?僅僅因為昨晚她曾照顧過醉後的她?「謝謝你昨晚照顧我。」愛琳忽然想了起來。
「沒什麼。」「我昨晚說過什麼嗎?」
方絲縈溫柔的望著她,那對大眼睛裡有好多好多的言語。於是,愛琳明白了,自己一定說過了一些什麼,一些只能對最知己、最親密的姐妹才能說的話。她低下頭,悶悶的抽著煙。「我來看你,柏太太,因為我有事相求。」方絲縈終於開了口。
是的,來了!那個原配夫人出來討還她的原位了!愛琳挺直了背脊。「什麼事?」她的臉孔冷冰冰的。
「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本來面目,我想,我們就一切都坦白的談吧。」方絲縈說,懇切的注視著愛琳,聲音裡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。「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,鄭重的把我的孩子托付給你,請你,不,求你,好好的幫我照顧她吧!我會很感激你。」愛琳吃驚了。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,詫異的瞪著方絲縈,這幾句話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。
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她說。
「我很不願這麼說,」方絲縈用舌頭潤了潤嘴唇。「但是,這是事實,你似乎不喜歡那孩子。我只請求你,待她稍微好一點……」「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?」愛琳竟有些臉紅。
「不是的,我不敢。」方絲縈輕柔的說,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態。「只是,每個孩子都希望溫情,何況,你是她的媽媽,不是嗎?」「你才是她的媽媽!」「她永不會知道這個。事實上,她叫你媽媽。所以,你是她的母親,現在是,將來也是。而我呢,只不過隱姓埋名的看看她,終究要離開的。」
「離開?」愛琳熄滅了煙蒂。「你必須說清楚一點!我以為,你將永不離開呢!」「在正心教完這一個學期,我就必須回美國去了。」方絲縈靜靜的看著愛琳。「現在離放寒假只有一個月了,所以,這是我停留在這兒最後的一個月。你瞭解我的意思了嗎?我十分捨不得亭亭,假若你肯答應我,好好照顧她,我……」一層淚浪突然湧了上來,她的眸子浸在水霧之中了。「我說不出我的心情,我想,我們都是女人,都有情感,你會瞭解我的。」
愛琳緊緊的注視著她,好一會兒,她沒有說話,然後,她拉了一張椅子,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。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、研判的停留在她臉上。
「你在施捨嗎?寬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捨給另一個女人?是嗎?」「不,你錯了。」方絲縈迎視著她的目光,也深深的回視著她。「我不是那樣的女人,如果我愛的,我必爭取。問題是——」她頓了頓。「十年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,我無法再恢復往日的感情,你瞭解嗎?何況,在美國,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結婚。我不可能在台灣再停留下去,我必須回去結婚。」
兩個女人對面對的看著,這是她們第一次這樣深刻的打量著對方,研究著對方,同時,去費心的想瞭解和看透對方。
「可是——」愛琳說:「你難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嗎?他今天已經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