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把手伸到唇邊,下意識的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指。她的思緒越來越像一堆亂麻,越整理就越凌亂,而她的感情卻越來越強烈,越鮮明,她不願離開他!她愛他!就這樣,她坐在那兒,不知想了多久,直到門上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。
她跳起來,愛琳來了,她知道。她將退開了,那個「妻子」來了。她歎息,無奈的走到門邊,打開了房門。立刻,她呆了呆。門外,是亞珠牽著亭亭,沒有愛琳的影子。她奇怪的問:「太太呢?」「她走了!」亞珠說:「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!她說她不再回來了!」「什麼意思?」她瞪著亞珠。
「我也不知道,她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。」亞珠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,含煙狐疑的接了過來,看看封面,上面寫的是:「章含煙女士親展」
她握住了信封,好一陣心神恍惚。然後,她把亭亭拉了進來,吩咐亞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裡的事。關上房門,她叫亭亭不要驚醒了柏霈文。亭亭乖巧的點頭,這孩子,自從知道父親脫險後,就已經笑逐顏開了。搬了一張椅子,她坐在柏霈文的身邊,安安靜靜的看著他,一聲大氣也不出。含煙坐回到椅子裡,迫不及待的,她拆開了愛琳的信。首先,她抽出了一張信箋,上面是這樣寫的:
「含煙:
真奇怪!我今天會寫信給一個有這個名字的女人!含煙,含煙!我必須承認,這名字始終是我所深惡痛絕的,是我愛情生命上的一個惡瘤,但是,現在,我寫這封信的時候,上帝知道!我已經不再仇視你了,奇怪嗎?含煙?記得那天晚上,你在我屋裡,我們曾經第一次開誠佈公的談過,你告訴我,你不再愛霈文了,『懇求』我留下,你說,他還會愛上我,我不該輕易的放掉了我的愛情。啊,含煙,你說服了我。(現在想來,我是有點傻氣的,不過,你比我更傻!)於是,我留下,徒勞的去築我那堵愛情的牆。但是,含煙山莊的鋼架都豎了起來,我這堵牆卻依然連地基都沒有!含煙!我慚愧!我不是個好的建築師!於是,我發現了,我在他心中根本連一絲一毫的地位都沒有,我永不可能走進他的心靈,今生,今世,連來生,來世都不可能!他心裡只有你!等到車禍事件發生以後,我就更明白了。含煙,你欺騙了我,你愛他遠勝過我愛他!既然你如此愛他而肯退讓,只為了我一時醉後失言!你這樣的胸襟,我還有什麼話好說?含煙,你折服了我。今晨,我無意間在你的教科書中看到一張紙條(隨函附上),一切十分鮮明瞭!你的心願、你的意圖也表明無遺。霈文是對的,我留下,是三顆心靈的破碎,我離開,是一個家庭的團圓!所以,我走了!永遠不再回來了。告訴他,我不要工廠,我不要金錢,我什麼都不要了!我並不窮困,這些年來,我手邊也積了不少錢,我會過得很好。也不必為我難過,誰知道命運怎樣安排呢?說不定離開霈文以後,我會找到一份真正屬於我的愛情,建立起我的『含煙山莊』!
再見了!含煙。我承認,當我寫這封信時,我心中酸楚。但是,我也有份快感,我想,最起碼,我走得漂亮!我做得瀟灑!最後,我祝福你們。請珍惜你們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吧!有位作者最喜歡在書中提兩句話,是:『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,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!』我也將這兩句話送給你們!再祝福你們一次!
愛琳」
一口氣將這封信看完,含煙說不出她心中的感覺,只覺得心靈悸動,而熱淚盈眶。再拿起那個信封,她抽出的是一張愛琳已簽好名、蓋好章的離婚證書。另外,那裡面附了一張紙條,打開來,竟是含煙在一個多月前,隨意寫下的那首小詩:
「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,
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,
兩個世界,幾許癡迷?
十載離散,幾許相思?
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?
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:
『不如歸去!不如歸去!』」
是的,她已經歸來了,從另一個世界裡歸來了。她捧著那些信封信箋,俯身向柏霈文。剛好霈文醒來,他用擔憂的聲音喊:「含煙?」「是的,我在這兒呢。」她用帶淚的、輕快的聲音回答。一面緊握住了他的手。一面,她把亭亭——那個滿臉驚詫的孩子——也緊擁在懷中。三顆頭顱緊靠在一起,不,是三顆心緊靠在一起。
於是,我們的故事完了。
於是,新的含煙山莊建造了起來,比以前的更華麗,更雅致,更精美。因為,除了用磚頭石塊建造以外,這山莊還用了大量的愛——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華屋。
於是,在一個新的、五月的清晨,那些在山坡上採茶的姑娘,都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,對那棟樹木蔥籠、花葉扶疏的花園望去。因為,在那庭院深深之處,正飄出一個小女孩銀鈴似的笑聲和高呼聲:「爸爸,媽!你們藏在那兒呀?好,給我抓到了!」
接著,是一大串的笑聲。和一個孩子快樂的歌聲:
「我有一隻小毛驢,我從來也不騎,有一天我心血來潮,騎著去趕集,我手裡拿著小皮鞭,心裡真得意,不知怎麼嘩啦啦啦,摔了一身泥!」快樂是具有感染性的,採茶的姑娘們都相視而笑,連那站在一邊監工的高立德,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。
含煙山莊的歌聲仍然繼續不斷的飄出來,飄出來,飄出來……從那深深庭院中飄出來,從那愛的世界裡飄出來。飄到好遠、好遠、好遠的地方!
這是一個溫馨的、有情的世界,不是嗎?
——全書完——
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黃昏於台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