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仰止看著她的背影,覺得眼中酸澀。孩子長成了,有他們自己的思想和意志,他們就不再屬於父母了。兒女可以不顧慮是否傷了父母的心,但做父母的,又怎忍讓兒女的心碎成粉末?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動搖,主要的,他發現江雁容內在的東西越多,他就越加深愛這個女兒。這變成他心中的一股壓力,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掙扎。
江太太走進來,問:「怎麼樣?你勸了她嗎?」
江仰止無可奈何的搖搖頭。
「她已經一往情深了,我們的力量已太小了。」
「是嗎?」江太太挺起了背脊:「你看吧!不顧一切,我要阻止這件事!首先,我算定他不敢寫那封信!他是個小人,他不會把一張追求學生的字據落在我手裡,也不敢負責任!你看吧!」但是,下午三點鐘,信準時寄到了。江仰止打開來細看,字跡勁健有力,文筆清麗優雅,辭句謙恭懇切,全信竟無懈可擊!他的求婚看來是真切的,對江雁容的情感也頗真摯。江仰止看完,把信遞給江太太,歎口氣說:
「這個人人品姑且不論,才華確實很高。」
江太太狠狠的盯了江仰止一眼,生氣的說:
「什麼才華!會寫幾句詩詞對仗的玩意,這在四十幾歲的人來說,幾乎人人能寫!」看完信,她為自己的判斷錯誤而生氣,厲聲說:「雁容,過來!」
事實上,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邊,她冷冷的看著江雁容說:「好,康南的求婚信已經來了,我曾經答應過不干涉你的婚姻,現在,你是不是決定嫁給這個人?」
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氣下有些瑟縮,但她知道現在不是畏縮的時候,她望著榻榻米,輕輕的點了兩下頭。
「好!」江太太咬咬牙:「既然你已經認定了嫁他,我就守信不干涉你,你去通知康南,叫他一個月之內把你娶過去,不過,記住,從此你算是和江家脫離了關係!以後你不許承認是江仰止的女兒,也永遠不許再走進我的家門!」
「哦,媽媽!」江雁容低喊,抬頭望著江太太,乞求的說:「不!媽媽,別做得那麼絕!」
「我的話已經完了,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選一條路,要不然和康南斷絕,要不然和家庭斷絕!」
「不!媽媽!不!」江雁容哀求的抓住母親的袖子,淚水盈眶。「不要這樣,媽媽!」
「你希望怎麼樣?嫁給康南,讓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個康南那樣的女婿?哼?雁容,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盤了。假如你珍惜這個家,假如你還愛爸爸媽媽和你的弟弟妹妹,你就和康南斷絕!」「不!」江雁容搖著頭,淚如雨下:「我不能!我不能!」
「雁容,」江仰止插進來說:「想想看,你有個很好的家,爸爸媽媽都愛你,弟弟妹妹也捨不得你離開,想想看,十九年的恩情,你是不是這麼容易斬斷?如果你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裡來,我相信,半年內你就會忘了康南……」
「不!不!不!」江雁容絕望的搖著她的頭。
「好!」江太太氣極了,這就是撫育兒女的好處!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,對這個家的溫情竟這樣少!父母弟妹加起來,還敵不過一個康南!「好!」她顫聲說:「你滾吧!叫康南馬上把你娶過去,我不想再見到你!就算我沒有你這個女兒!去通知康南,一個月之內不迎娶就作罷論!現在,從我面前滾開吧!」「哦,媽媽。哦,媽媽!不要!」江雁容哭著喊,跪倒在江太太腳前,雙手抓緊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擺,把面頰緊挨在江太太的腿上。「媽媽,媽媽!」
江太太俯頭看著江雁容,一線希望又從心底萌起,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髮,鼻子裡酸酸的。
「雁容,」她柔聲說:「再想想,你捨得離開這個家?連那隻小白貓,都是你親手喂大的,後院裡的蔦蘿,還是你讀初二那年從學校裡弄回來的種子……就算你對父母沒有感情,你對這些也一無留戀嗎?雁若跟你睡慣了,到現在還要攬住你的脖子睡,她夜裡總是怕黑,有了你才覺得安全……這些,你都不顧了?」「媽媽!哦,媽媽!」江雁容喊。
「你捨不得?是不是?好孩子,告訴媽媽,你願意留下來,願意和康南斷絕!爸爸媽媽也有許多地方對不起你,讓我們再重新開始,重新過一段新生活,好不好?來,說,你願意和康南斷絕!」「哦,媽媽,」江雁容斷斷續續的說:「別逼我,媽媽,我做不到!媽媽哦!」她搖著頭,淚水弄了江太太一身。
「好,」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:「媽媽這樣對你說,都不能讓你轉變!那麼,起來吧!去嫁給康南去!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做媽媽!我白養了你,白帶了你!滾!」她把腿從江雁容手臂裡拔出來,毅然的抬抬頭,走到裡面去了。
失去了倚靠,江雁容倒在地下,把頭埋在手腕裡,哭著低聲喊:「上帝哦,我寧願死!」
江仰止走過去,眼角是濕潤的。他托起江雁容的頭,江雁容那對充滿了淚的眼睛正哀求的看著他。他搖搖頭,歎了口氣,感慨的念了兩句:「世間多少癡兒女,可憐天下父母心!」然後,他站起身,蹌踉的走開說:「起來吧!雁容,做爸爸的答應你和他結婚了!」
第十三章
康南在他的小屋裡生起了一個炭爐子,架上一口鍋,正在炒著一個菜,菜香瀰漫了整間屋子。他看看靠在椅子裡的江雁容,她正沉思著什麼,臉上的神情十分寥落。
「來,讓你看看我的手藝,」康南微笑著說:「以前在湖南的時候,每到請客,我就親自下廚,炒菜是一種藝術。」
江雁容仍然沉思著,黑眼睛看起來毫無生氣。康南走過去,用手臂支在椅背上,在她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,俯視著她:「想什麼?」江雁容醒了過來,勉強的笑了笑,眨眨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