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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那固定的電線桿下面,她又發現了那個每天在這兒等她的男孩子。瘦高個兒,一身黃卡其布制服,扶著一輛腳踏車,這是他給她的全部印象,因為她從不敢正眼去打量他。自從上學期中旬起,這孩子就開始等她了,可是,只有一次,他鼓起勇氣上來和她說話,他彷彿報了自己的名字,並說了請求交友一類的話,但她一句都沒聽清楚,只記得他那張脹得通紅的黝黑而孩子氣的臉。她倉促的逃開了,而他也紅著臉退到一邊。這以後,他每天總在這兒等她,但並不跟蹤她,也不和她說話,只默默的望著她走過去。江雁容每次走過這兒,也不禁臉紅心跳,她不敢望他,只能目不斜視的趕快走過去,走過去後也不敢回頭看,所以她無法測知他什麼時候才會離開那根電線桿。她總是感到奇怪,不知這個男孩子有什麼神經病,既不認識她,又不瞭解她,當然無法談到「愛」字,那麼,這傻勁是為了什麼?在家門口,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劉太太,一個標準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,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個人家裡去串門,然後再搬弄口舌是非。江雁容對她行了禮,然後按門鈴。

  來開門的是她的弟弟江麟,她一共是三個兄弟姐妹,她是老大,江麟老二,最小的是江雁若。雁若比她小五歲,在另一個省女中讀初二。江麟比江雁容小兩歲,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。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寶,事實上,他也真是父親眼中的寶貝,不單為了他是男孩子,也為了他生性會取巧討好。不過母親並不最喜歡他。據說,他小時是祖父的命根,祖父把他的照片懸掛在牆壁上,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,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,然後自我安慰的說:「有這麼好的一個孫子,還有什麼事值得我發愁呢!」祖父臨終時還摸著江麟的頭,對江雁容的父親江仰止說:「此子日後必成大器,可惜我看不到了!」現在,這個必成大器的男孩子還看不出有什麼特點來,除了頑皮和刁鑽之外。但在學校裡,他的功課非常好,雖然他一點都不用功,卻從沒考到五名以下過。現在他十六歲,是建中高一的學生,個子很高,已超過江雁容半個頭,他常站在江雁容身邊和她比身高,用手從江雁容頭頂斜著量到他的下巴上,然後得意的喊她作「小矮子」。他喜歡繪畫,而且確實有天才,江仰止認為這兒子可能成大畫家,從江麟十二歲起,就讓他拜在台灣名畫家孫女士門下學畫,現在隨手畫兩筆,已經滿像樣子了。他原是個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,但是在家中,他也有種男性的優越感,他明白父親最喜歡他,因此,他也會欺侮欺侮姐姐妹妹。不過,在外面,誰要是說了他姐妹的壞話,他立即會摩掌相向。

  江麟看到門外是她,就作了個鬼臉說:

  「大小姐回來了!」江雁容走進來,反身關好了門。江仰止在×大做教授,這是×大的宿舍。前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園,雖然他們一再培養花木,現在長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櫚樹和美人蕉。走過小院子,是第二道門,裡面是脫鞋的地方。這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,一共四間,每間都無法隔斷。前面一間八席的是客廳和江仰止的書房,後面是江仰止和妻子趙意如的臥室,旁邊一間做了江麟的房間兼飯廳,最後面的是江雁容、雁若姐妹的房間,是到廚房必經之路。江雁容脫了鞋,走上榻榻米,立即發現家裡的空氣不大對,沒有聞到菜飯香,也沒聽到炒菜的聲音。她回頭看了江麟一眼,江麟聳聳肩,低聲說:

  「媽媽還在生爸爸的氣,今天晚飯只好你來做了!」

  「我來做?」江雁容說:「我還有一大堆的功課呢,明天還要考英文!」「那有什麼辦法,除非大家不吃飯!」江麟說。

  客廳裡,江仰止正背負著兩隻手,在房間裡走來走去。他個子不高,年輕時是個標準的中國美男子,眉清目秀,唇紅齒白,從讀書起就習慣性的穿著一襲長衫,直到現在不變。而今,年輕時的「漂亮」當然不能談了,中年後他發了胖,但瀟灑勁兒仍在,架著一副近視眼鏡,書卷氣比年輕時更加重了。長衫上永遠有粉筆灰和貓毛,那怕他太太趙意如一天給他換兩次衣服(他從不記得自己換衣服),粉筆灰和貓毛依然不會少的,粉筆灰是講書時弄的,事後絕不會拍一拍。貓則是他最喜歡的東西,家裡一年到頭養著貓,最多時達到七隻,由於江太太的嚴重抗議,現在只剩一隻白貓。江仰止的膝頭,就是這只白貓的床,只要江仰止一坐下來,這貓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。這些使江仰止無論走到那裡,都會成為他特殊的標誌。近兩年來,由於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講學的成功,使他薄負微名,一天到晚忙著著作,到各地講學,到電台廣播。可是,忙碌不能改變他,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,悠然自在的。他有兩大嗜好,一是旅行,一是下圍棋。前者現在已經很少去了,圍棋則不能少,每星期總要到弈園去兩三次,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,江太太堅決反對他下棋,認為一來用腦過度,一下就是四、五小時,有損健康。二來江仰止每下必賭彩,每賭必輸,江太太省吃儉用,對這筆支出實在心痛。三來江仰止的工作堆積如山,不工作而把時間耗費在娛樂上,江太太認為是最大的不該。所以,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來,江太太總要生一天悶氣,江太太一生氣,家裡就秩序大亂,炊煙不舉。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來,就停止了踱方步說: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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