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江小姐從台北來?」說著,他敏銳的打量著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。「是的。」江雁容說,侷促的坐了下來。
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,然後彼此都恢復了一些冷靜,消失了初見的那份緊張。羅亞文說:
「康南上課去了,作文課,兩節連在一起,要五點鐘才會下課。」「是的。」江雁容應了一聲。
「你來——」羅亞文試探的說:「是看看他嗎?」
怎麼說呢?江雁容語塞的坐著,半天才猶豫的,機械化的說了句:「是的。」羅亞文打量著她。然後說:
「我們在報紙上見到過你的結婚啟事,過得不錯吧?」
又怎麼說呢?江雁容皺了皺眉,咬了咬嘴唇,抬起眼睛望了羅亞文一眼。羅亞文繼續問:
「有小寶寶了嗎?」江雁容搖搖頭。「沒有。」
羅亞文沉默了一會兒,江雁容也默默的坐著。然後,羅亞文突然說:「過得不很愉快嗎?」江雁容倉惶的看了羅亞文一眼,苦笑了一下。羅亞文深思的注視著她,臉色顯得嚴肅而沉著。
「我能不能問一句,你這次來的目的是什麼?」他單刀直入的問。「我——」江雁容慌亂而惶然的說:「我——不知道。」是的,她來做什麼?她怎麼說呢?她覺得自己完全混亂了,糊塗了,她根本就無法分析自己在做什麼。
「你離婚了?」羅亞文問。
「不,沒有,還沒有。」
「那麼,你只是拜訪性質,是嗎?」
「我——」江雁容抬起頭來,決心面對現實,把一切告訴羅亞文。「我和我先生鬧翻了,所以我來了。」
羅亞文看著她,臉色更加沉重了。
「江小姐,」他說:「這麼多年,你的脾氣仍然沒變多少,還是那麼重感情,那麼容易衝動。」他停了一下說:「說實話,江小姐,如果我是你,我不走這一趟。」
江雁容茫然的看著他。
「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,」羅亞文歎口氣說:「他沒有精力去和各種勢力搏鬥,以爭奪你。目前,你還是個有夫之婦,對於他,仍然和以前的情況一樣,是可望而不可即的。就算你是自由之身,今日的康南,也無法和你結合了。他不是你以前認得的那個康南了,看看這間屋子,這還是經過我整理了兩小時的局面。一切都和這屋子一樣,你瞭解嗎?如果說得殘忍一點,他現在是又病又髒,又老又糊塗,整日爛醉如泥,人事不知!」「是我毀了他!」江雁容輕聲說,低垂了頭:「不過,我可以彌補,有了我,他會恢復的……」
「是嗎?」羅亞文又歎了口氣:「你還是那麼天真!他怎麼能有你呢?你現在是李太太,他是姓李吧?」
「我可以離婚!」「你以為能順利辦妥離婚?就算你的先生同意離婚,你的父母會同意你離婚來嫁康南嗎?恐怕他們又該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婦,妨害家庭的罪了。而且,江小姐,你和康南也絕不會幸福了,如果你見了康南,你就會明白的。幻想中的愛情總比現實美得多。」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記當頭棒喝,是的,她不可能辦妥離婚,周圍反對的力量依然存在。她是永不可能屬於康南的!
「再說,江小姐,你知道康南在這兒的工作情形嗎?初三教不了教初二,初二教不了,現在教初一,這是他改的作文本,你看看!」羅亞文遞了一本作文本過來,江雁容打開一看,上面用紅筆龍飛鳳舞的批了個「閱」字,前面批了一個乙字,全文竟一字未改。江雁容想起以前她們的本子,他的逐段評論,逐字刪改,而今竟一變至此,她的鼻子發酸,眼睛發熱,視線成了一片模糊。「你知道,如果他丟了這個工作,他就真的只有討飯了,江小姐,別再給別人攻擊他的資料,他受不起任何風霜和波折了!」江雁容默默的坐著,羅亞文的分析太清楚太精確,簡直無懈可擊。她茫然若失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覺得心中酸楚,頭腦昏沉。「你知道,」羅亞文又說:「就算一切反對的力量都沒有,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,他現在連自己都養不好,他不可能再負擔你。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,他離不開煙和酒,僅僅是這兩項的用度,就已超過他的薪水。」「他不能戒嗎?」江雁容軟弱的問。
「戒?」羅亞文苦笑了笑:「我想是不可能。這幾年來,他相當的自暴自棄。我不離開這兒,也就是因為他,我必須留在這兒照應他。好在,最近他比較好些了,他正在學習著面對現實。江小姐,如果你還愛他,最好不要再擾亂他了。現在,平靜對他比一切都重要。或者,再過一個時期,他可以振作起來。目前,你不要打擾他吧!如果我是你,我就不見他!」江雁容乞憐似的看著羅亞文。
「不見他?」她疑惑的問。
「是的,」羅亞文肯定的說,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種支配人的力量。「你想想看,見了他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呢?除了重新使他迷亂之外?」「羅先生,我可以留下來幫助他,」江雁容熱烈的說:「我可以為他做一切的事,使他重新振作起來,我可以幫他改卷子,收拾房間,服侍他……」
「別人會怎麼說呢?」羅亞文冷靜的問:「你的丈夫會怎麼辦呢?你父母又會怎麼辦呢?就是本校也不容許你的存在的,學生會說話,教員會說話,校長也會說話,最後,只是敲掉了他的飯碗,把你們兩個人都陷入絕境而已,你再想想看,是不是?」「如果我辦好了離婚……」
「還不是一樣嗎?你的父母不會輕易放手的,社會輿論不會停止攻擊的,這個世界不會有容納你們的地方。」他又歎了一口氣:「江小姐,記得五年前我的話嗎?你們只是一對有情人,而不是一對有緣人。如果你聰明一點,在他下課回來以前離開這兒吧!對你對他,都是最理智的。你愛他,別再毀他了!」江雁容悚然而驚,羅亞文的每一個字,每一句話,都深深的打進她的心中,她覺得背脊發冷,手心裡全是冷汗。是的,她毀康南已經毀得夠深了,她不能再毀他!她茫然四顧,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樣東西,支持她,扶助她。她所依賴的大樹已沒有了,她這小小的籐蔓將何所攀附,何所依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