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月滿西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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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9 頁

 

  「彼此照應,彼此照應!」

 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。小恬,她確曾照顧過我,推著我在街頭散步,念小說給我聽。不憚其煩的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。小恬,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。但是,她健康,她年輕,她美麗,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,為什麼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?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,因為她還擁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東西!可是,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!小恬,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,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。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,我眼看著他們在「道義」和「私情」中掙扎,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,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。但,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於他們!有無數次,我坐在輪椅中,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,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,捉住她,撕打她,唾罵她的衝動。又有多少次,我想拉住她,哀懇她,祈求她,請她把丈夫還給我!可是,我竟什麼都沒有做,只是下意識的壓抑著自己,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。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,只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!那麼,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,我就該失去更多?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平和殘酷!終於,那一天來了,我在他們的不安裡看出,我在小恬歉意的,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。奇怪,我竟然冷靜了,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,那麼,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。我寧靜得像一隻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,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,冷冷的望著他們進行一切。當我在子嘉外出時,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,所有的事,就明顯而清楚的擺在我的面前了。我的妹妹,將和一個男人私奔,而這男人,竟是我的丈夫。霧在擴散,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裡已坐得太久了。把毯子裹緊了一些,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。現在,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,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,知道我無法採取行動!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!難道必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?我用手支著頤,靜靜的哭泣起來。哭泣在這晨霧之中,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裡。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,但現在,我可以哭了,反正,世界上已只遺留下我一個人,讓我好好的哭一場吧!

  「太太!太太!」阿英跑了過來。

  「什麼事?」我拭去了淚痕。

  「有一封信,在書桌上。」

  望著那信封,我早已知道那是什麼。我笑笑:

  「還放在書桌上吧,我等一下再看。」

 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。我繼續坐在薄霧濛濛的花園裡。霧散得很快,扶桑花的枝子上,已沒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霧氣了。我閉上眼睛,希望能就這樣睡去,沉酣不醒。

  一陣飛機聲從我頭上掠過,我仰頭向天,睜開眼睛,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飛機,太陽正撥開雲霧,在機翼上閃耀,漸漸的,飛機去遠了,消失了。我的眼睛酸澀,而心底空茫。這飛機上有他們麼?在海的彼端,他們會快樂幸福嗎?我又微笑了,我知道他們永不會快樂,無論他們走向何方,我的陰影將永遠站在他們的中間。只為了他們兩個都不夠「壞」,他們真正的負荷不是我,是他們自己的「良心」。

  門外有汽車聲,誰來了?反正不是來看我的,我再也沒有朋友和親人。可是,大門開了,一個綠色的影子閃進了花園,我愣了愣,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小恬!你遺忘了東西了嗎?你沒有趕上班機嗎?接著,子嘉出現了,他們看來如同一對迷失的小兔子。「怎麼了?你們?」我喃喃的問。

  「姐姐,」小妹妹閃動著大眼睛,嘴角浮起一個美麗淒涼而無助的微笑。「我們在霧裡散步,走得太遠了,只好叫汽車回來。」是嗎?只是一次霧裡的散步嗎?我看看子嘉,他正靜靜的、惻然的、求恕的望著我。小恬向我走過來,把手扶在我的輪椅上,幽幽的說:「回來真好。姐姐,要我推你去散步嗎?」

  我的眼睛濕潤了,有個硬塊堵住了我的喉嚨。到底,我那小妹妹還是太善良了。「良心」竟然連你上飛機都阻止了嗎?我嚥了一口口水,微笑的說:

  「是的,推我去看看霧。」

  「霧已經散了。」小恬說,推我走向後花園。我知道,我必須給子嘉一段時間,去運進那口箱子,和毀掉那封信。我真慶幸我沒有拆閱那封信。

  真的,霧已經散了。

  六 亂線

  第一次,他送來一盆蘭花。

  第二次,他捧來一缸金魚。

  第三次,他抱來一隻小貓。

  而今,在這慵慵懶懶,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裡,蘭花佇立在窗台上,由窗口射進的黃昏的光線,把蘭花瘦長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書桌上面。金魚缸靜靜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,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,兩條大尾巴的金魚正載沉載浮的在水中緩慢而笨拙的移動。小貓呢?許久沒有聽到它輕柔的低喚,也沒有感到它溫暖毛茸的小腦袋在腳下摩擦,哪兒去了?是了,它正蜷伏在茶几邊籐椅上的坐墊裡,睡得那麼沉酣,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豎著的小茸毛隨著呼吸而起伏波動。室內這樣靜。蘭花、金魚、貓!都繞在我的四周,只要抬起眼睛來,對室內瀏覽一下,三樣東西都在眼底,蘭花、金魚、貓!他說:「希望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,那麼,你的生活裡就少不了我,你會睹物而思人。」

  睹物而思人?我深深的靠進椅子裡,端起茶杯啜了一口,茶是冰冷的,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開水了。事實上,室內也冷得夠受,寒流滯留不去,雖是春天卻有冬的意味,窗外那綿密的細雨也依舊漠漠無邊的飄灑,雨季似乎還沒有過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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