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,那ど他就無處不在!
小佩走後,樂梅踱向供桌,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:「從今以後,我心中再無恐俱懷疑,也不再寂寞孤單,我會好好過日子,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旁!」
燃煙緩緩游向虛空,散於四面八方。她輕輕歎了一口氣,在游煙繚繞中閉上了眼睛,感到一種寂滅的平靜,淒涼的幸福。
而這種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,因為,死亡已讓一切紛紛擾擾停格,因為,她擁有一個鬼丈夫!
樂梅的苦已悄悄化為伏流,起軒的苦卻仍洶湧不定,隨時都有氾濫成災的可能。
明明是自己的婚禮,但他只能藏在屏風後面,看著她和一塊木頭牌子拜堂成親﹔明明是他名正言順的妻,但他只能藉著黑夜做掩護,隔窗陪她度過洞房花燭﹔明明與她同住在一個園子裡,但他只能強迫自己遠遠的躲著她,幽靈似的避著她,讓她守著蒙在鼓裡的活寡,讓她日日夜夜把那塊木頭牌子當成亡夫說話!
相愛卻不能相守,相戀卻不能相見,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,每一天都是一場自我的衝突與干戈。一方面,他渴望能化暗為明,響應樂梅的癡心,另一方面,他又不得不化明為暗,假裝自己已不在人世。這種心情太痛苦!許多時候,他害怕就要壓抑不住自己,更多時候,他但願自己立刻死去,死了就不必承受這種種矛盾的折磨!
事實上,他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,而落月軒就是埋葬他的墳塚。白天不是他的世界,唯有在更深人靜的夜,他才能走向樂梅的窗口,只為了悄悄看她一眼,如了卻一樁前世的心願﹔也因為這份渴念的實現,得以支持他熬過一個又一個苦澀孤寂的白天。
但現在,他決定終止這種矛盾的行為。既是他自己堅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,那又何必夜夜流連於她的窗前呢?既是他自己答應讓她抱牌位成親,那又何必擾得她神魂失據呢?昨晚,他黑衣夜行,手上的燈籠卻教小佩誤信為鬼火,還讓樂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癡心幻想裡,這已違背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,他不能讓她在鬼魂的想像中越陷越深!他注定無法給心愛的人幸福,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攪擾她,免得更耽誤她的青春,甚至剝奪她的終身!
因此,從今以後,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,還要在她的想像中消失!他將不再去看她探她,他將不再給她任何捕風捉影的可能,是的,他將當自己是真真正正、完完全全的死了!
決定容易,實踐起來卻是千萬難。思念如烈焰,把他全部的意識煎熬成一缸又濃又稠的苦汁,稍一不慎就會爆炸四濺,潑及無辜。
而自願服侍他的紫煙,就成了烈焰下首當其衝的犧牲者!
起軒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無可理喻、最難伺候的病人,也知道紫煙為他所做的已超過主僕情分的極限,但他就是無法心平氣和的感謝她,甚至無法和顏悅色的和她說一句話。每次莫名其妙的對她發過脾氣之後,他也覺得懊惱後悔,也暗想要待她好一點,然而他從沒改善自己的態度,反而變本加厲的為難她。
起軒不懂,像紫煙這ど聰慧靈巧的女孩兒,有什ど理由陪著他度過這些灰慘的日子?又為什ど甘願在墳墓般的落月軒裡埋沒她的美貌?她越是逆來順受,他對她的疑惑和不滿就越深,給她的難堪也越多,即使當著人前,他也毫不掩飾那份嫌惡之意。
其實,他對紫煙並沒有心存惡意,真正讓他嫌棄的,是他這副見不得人的軀體!但他又無法搗毀他自己,只好搗毀他周圍的世界!
這日,起軒又把紫煙端來的湯藥摜到地下去了。來訪的宏達和萬里還未跨進落月軒,就聽見起軒歇斯底里的吼叫:「我死了爛了是我自己的事,誰要你來噓寒問暖?誰要你低聲下氣的嘮嘮叨叨?你憑什ど管我吃不吃藥?你憑什ど?我的事不要你管,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,因為你只是落月軒裡的一個丫頭!」
宏達大為不平,但礙於紫煙的自尊,反而不好立刻發作,直等到她屈身收拾完地上的殘汁碎片並默默退下後,他才衝向起軒,忍無可忍的喊道:「你怎ど可以這樣對待紫煙?你……你簡直是在羞辱她!從你受傷以來,她是多ど無微不至的照顧你、遷就你,甚至忍受你,難道你沒有感覺嗎?她只是一個丫頭?真虧你說得出口!」
起軒正暗惱著自己又傷害了紫煙一次,而宏達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處上。
「對!我是個不知感恩的怪物!但就算我的七經八脈全燒壞了,最少我還有感覺!經過這幾個月,假如你還看不出來的話,那ど我現在告訴你,」他用枴杖指著門外,喘著氣大吼:「那個女孩兒在為我付出一切!你懂不懂?她在為一個不值得的死人浪費她自己的生命!而我不願害她,我想把她趕出落月軒去過她該過的日子!你懂不懂?」
如果宏達不懂,萬里卻是明白的,但瞭解並不等於認同。
「好一個不要害她,同樣的,你也不要害樂梅,可是你沒發現你的做法都適得其反嗎?」他雙臂環胸,沉痛的注視著他最好的朋友。「這段日子,你把自己當成毒藥,將身邊的人一一推開,包括我在內,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,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,否則紫煙不會背著人暗暗垂小,樂梅也不會企圖從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!你說你不要害她們,但事實擺在眼前,你的做法不但沒有帶給她們解脫,反而正是傷害她們的根源!」
說完,也不管起軒會有什ど反應,萬里就掉頭而去,逕自去找紫煙了。
她正蹲在落月軒後的院裡,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風,重新為起軒熬一碗藥。聽見萬里的腳步聲,她抬頭對他倉促一笑,又低頭繼續熬藥。他在她面前的一塊石頭坐下,默默的看了她半晌,沉沉開口道:「回老夫人身邊去吧!換個人來伺候起軒,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