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嫂和眾人都已追了進來,看到這種情況,人人都呆住了。小草眼睜睜的看著漱蘭搖著枕頭叫小草,實在受不了了,熱淚盈眶的衝過去,她一把握住漱蘭,激動的喊:
「娘!那只是個枕頭,我才是小草,我才是啊!我長大了!都十歲了!你聽懂沒有?不要抱枕頭,你抱我,哄我,摸我,親我呀!」漱蘭嚇壞了。慌手慌腳的推開小草,死命抱緊枕頭。
「不要吵!」她緊張的說:「孩子要睡覺!讓開!讓開!」她注視著懷裡的枕頭。「這是我女兒,她叫小草,我給她取的名字,女孩兒像小草……她三個月了……」她搖頭:「不對,好像半歲多了……」她又搖頭:「也不對,我記不清楚了……」「是十歲了!十歲了呀!」小草急切的喊:「娘!你怎麼回事呢?我們分開這麼久,現在終於見面了,你怎麼不要我,卻要一個枕頭呢?」朱嫂再也忍受不了,撲上前去搶那個枕頭。
「漱蘭!」她大喊著:「你睜開眼,看看清楚呀!孩子回來認你了呀!一聲聲叫娘,叫得我心都碎了,你怎麼還能無動於衷,瘋瘋傻傻的去認一個枕頭?不可以這個樣子!把枕頭給我!」漱蘭抱著枕頭,急急往床裡躲去,朱嫂用力一奪,枕頭落入朱嫂手中,漱蘭尖聲大叫起來:
「我的小草啊!還給我還給我!不要搶走我的小草啊……沒有元凱,沒有小草,我活不成啊……」
她叫得如此淒厲,人人都覺得驚心動魄。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,哭著說:「外婆!你就把枕頭還給娘吧!不要嚇她了!她抱著枕頭,就像抱著我一樣啊!」朱嫂淚水不斷的滑落,望著小草,心裡真是又悲痛又感動。她不由自主的把枕頭交給了小草,小草又把枕頭交給了漱蘭,漱蘭奪走枕頭,就往床裡面爬去,縮在床角,抱緊枕頭,整個人縮成一團。「朱嫂!」振廷往前跨了一步,含淚說:「跟我們回傅家莊吧!我今天帶著贖罪的心情來這兒,要把你們母女接回家去,漱蘭這種情況,需要治療啊,我們給她請醫生,說不定可以治好她!」「不!」朱嫂強烈的說,驀的挺直了背脊。「九年來的每一時每一刻,每一分每一秒,我和漱蘭都活在你們的陰影底下,這無休無止的折磨,全拜你們之賜!這場冤孽源自你們,害苦了我們!現在,你想把我們接回去,換得你良心的平安,沒有那麼容易!今生今世,我最不願意再去的地方,就是揚州傅家莊!」「請你停止恨我們吧!看在小草份上,不要再恨我們了吧!」靜芝悲切的喊著:「無論如何,我們共有著這個孩子呀!朱嫂,請給我們彌補的機會吧!」
「你們要彌補是吧?」朱嫂激動的說:「那麼全體彌補到小草一個人身上去吧!」「外婆!」小草回過頭來,拉住朱嫂的手。「你和娘不回傅家莊,我也不回去了,我要跟你們一起住,現在我大了,可以和你一塊兒照顧娘!」「不不不!」朱嫂著急的說:「你不能回來住!」
「為什麼不能?」小草問:「以前我是小娃娃,你才要把我送走,現在我會照顧自己,會做許多事……」
「不行不行!」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給靜芝。「帶走帶走!你們快把她帶走!」「為什麼你們都是這樣?」小草倒退著,泣不成聲,抬頭看朱嫂,「他們以前不要我,現在換你不要我,好不容易找著了娘,她只要枕頭,也不要我!為什麼你們都不要我嘛?」
「朱嫂,」李大海沉痛的說:「別再傷孩子的心了,跟我們回去吧!讓漱蘭換個環境,說不定會好起來!」
「我的漱蘭不會好了!」朱嫂搖著頭:「家破人亡,生離死別,把她已經毀滅得乾乾淨淨!她不會好了!她現在只剩下一具空殼子,早已活得毫無意義,毫無尊嚴了!這種沒有尊嚴的日子!讓我和她一起熬過去!你們走吧!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!」「不對不對!」世緯再也無法維持沉默,挺身而出了。「朱嫂,你一定要相信,這世界上有奇跡,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!傅伯母雙目失明,可以重見天日,小草被車撞得奄奄一息,可以恢復健康……你如果目睹了這大半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,你就會相信,滄海可變為桑田!過去的悲哀,把它統統結束吧!過去的恨,也從此勾消吧!朱嫂,小草才十歲,不要讓她到二十歲、三十歲時,還有悔恨!為了愛漱蘭,為了愛小草,你就跟我們回傅家莊吧!你是漱蘭的母親,你選擇了終身陪伴漱蘭,無怨無悔!如果漱蘭現在有選擇的能力,你焉知道她不會選擇小草?此時此刻,一家團聚,才是最重要的呀!」朱嫂凝視著世緯,她弄不清楚這個年輕人是誰,但是,她卻深深撼動了。
第二十一章
就這樣,漱蘭和朱嫂,住進了傅家莊。
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,裴家老老小小都來看漱蘭,知道小草原來是振廷的孫女,大家的興奮,都溢於言表,對振廷靜芝,稱賀不已。但是,振廷與靜芝的情緒,卻非常沉重。漱蘭走進以前走過的花園,進入以前停駐的房間,踏上往日的樓台庭閣,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……她並沒有像大家所期望的「恍然夢覺」,相反的,她很害怕,纏著朱嫂,抱緊了枕頭,她只是一個勁兒的說:
「娘,我不喜歡這裡,好多好多人,挺可怕的!我們回家去!走,我們回家去好不好?」
月娘和靜芝,向她解釋了千遍萬遍,這裡就是「家」了。她越聽越恐懼,越聽越瑟縮。最後,就抱著她的枕頭,縮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裡面,隨你怎麼叫也不出來。
小草自從漱蘭歸來,眼睛裡就只有朱嫂和漱蘭。每天一早,她就跑到漱蘭房裡,陪她梳洗,陪她吃早飯,甚至,陪她唱催眠曲,哄她懷中的枕頭睡覺。她不肯去上學,也不再和紹文嬉戲,對青青和世緯,她都疏遠了。她全心全意,想要在漱蘭身上找尋母愛,也全心全意,要奉獻出她的孺慕之情。她這樣依戀著漱蘭,漱蘭對她的存在,卻一直糊糊塗塗。看她每天忙著端茶端藥,送飯送湯,聲聲喚娘……簡直讓人心碎。她卻做得熱切而執著。這樣一個「心中有愛」的孩子,對振廷和靜芝,卻表現出最冷漠的一面,自從身世大白之後,她喊娘,喊外婆,就是不喊振廷與靜芝。以前,她稱呼他們為「老爺」和「婆婆」,現在,她完全避免去稱呼他們,甚至,看到他們就逃了開去。有次,月娘忍無可忍的捉住小草,激動的說:「我不相信這是我所認識的小草!我不相信!你一向那麼懂事,又那麼善體人意!你愛家裡的每一個人……怎麼現在你變得這麼狠心啊?難道以後,你見到老爺太太,你都要不吭一聲的跑掉?不管你喊不喊,他們都是你的爺爺奶奶呀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