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磊少爺!」這天晚上,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:「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頂撞老爺呢?也不要帶著夢華和夢凡去搞什麼運動呢?你要記住自己的『身份』啊!」
夏磊怔了怔。「我的『身份』怎麼了?」
「唉!」胡嬤嬤歎口長氣,關懷而誠摯的。「你要知道,無論如何,這親生的,和抱養的,畢竟有差別!老爺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,才會把你視如己出,你自己,不能不懂得感恩啊!親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錯,父母總會原諒的,如果是你犯了錯,大家可會一輩子記在心底的!」
夏磊感到內心被什麼重重的東西撞擊了一下,心裡就湧起一種異樣的情緒,是自尊的傷害,也是自卑的醒覺。他看了看胡嬤嬤,頓時瞭解到中國人的成語中,為什麼有「苦口婆心」四個字。「我犯了什麼錯呢?」「你犯的錯還不夠多呀!害得夢華少爺和天白少爺去坐牢!咱們老爺太太氣成怎樣,你也不是沒見著!這過去的事也就算了,以後,你不能再犯錯了!」
夏磊不語,默默沉思著。
「你只要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『身份』,很多事就不會做錯了!例如……」胡嬤嬤一面鋪著床,一面衝口而出。「你和天白,是拜把的兄弟!」「又怎樣了?」他抬起頭來:「我什麼地方,對不起天白了!」
「夢凡,是天白的『媳婦』喲!」
胡嬤嬤把床單扯平,轉身就走出了房間。
夏磊的心臟,又被重重撞擊了。
第二個提醒他「身份」問題的人,是心眉。
心眉是秉謙的姨太太,娶進門已經十五年了。是個眼睛大大的,眉毛長長的,臉龐兒圓圓的女人,十五年前,是個美人胎子,可惜父母雙亡,跟著兄嫂過日子,就被嫁到康家來做小。現在,心眉的兄嫂已經返回老家山東,她在北京,除了康家以外,就無親無故了。
心眉是個很單純,也很認命的女人。她生命裡最大的傷痛,是她失去過一個兒子。那年,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,他始終記得,心眉對那個襁褓中的兒子,簡直愛之入骨。康秉謙給孩子按排行,取名夢恆。夢恆並不「恆」,只活了七個月,就生病夭折了。那晚,康家整棟大宅子裡,都響著心眉淒厲至極的哀號聲:「夢恆!你既然要走,為什麼來到人間戲弄我這趟?你去了,你就把我一起帶走吧!我再也不要活了!不要活了!」
可是,心眉仍然活了過來,而且,熬過了這麼多歲月。她也曾期望再有個孩子,卻從此沒有消息。青春漸老,心眉的笑容越來越少。眼裡總是凝聚著幽怨,唇邊總是掛著幾絲迷惘,當初圓圓的臉變瘦了。但,她仍然是很美麗的,有種淒涼的美,無助的美。如果沒有五四,心眉永遠會沉睡在她那個封閉的世界裡。但,夏磊把什麼新的東西帶來了,夏磊直問到她臉上那句:「還有眉姨呢?難道你們真的這麼認命?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沒有要求?真覺得自己有尊嚴、有地位、有自由、有快樂……」震撼了她,使她在長夜無眠的晚上,深思不已。
這天下午,她在迴廊中攔住了夏磊。
「小磊,你那天說的什麼自由、快樂,我都不懂!你認為,像我這種姨太太,也能爭取尊嚴嗎?」
「當然!」夏磊太吃驚了,中國這古老的社會,居然把一個女人的基本人權意識都給剝奪了!「不論你是什麼身份,你都有尊嚴呀!人,是生而平等的!每個人都有追求自由快樂的權利!」「怪不得……」心眉瞪著他吶吶的說了三個字,就嚥住了,只是一個勁兒的打量他。「怪不得什麼?」他困惑的問。
「怪不得……你雖然是抱進來的孩子,你也能像夢華一樣,活得理直氣壯的!」夏磊心中,又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,驀的醒悟,所謂「義子」「養子」,在這個古老的康宅大院裡,就和「姨太太」一樣,是沒有身份和地位的!
第三個提醒他身份的人,是康勤。
那晚,他到康記藥材行去幫忙。康勤正在切鹿茸,他就幫他整理剛從東北運來的人參。坐在那方桌前面,他情緒低落。「怎麼了?」康勤注視著他。「和誰鬥嘴了?夢華少爺還是夢凡小姐呢?」他默然不語。「我知道了!」康勤猜測著:「老爺又說了你什麼了!」康勤歎口氣:「磊少爺,聽我一句勸吧!俗語說得好,『人在屋簷下,不得不低頭』呀!康家上上下下,對你已經夠好了,有些事,你就忍著吧!」夏磊驚怔的看康勤,情不自已的咀嚼起,「人在屋簷下,不得不低頭」的句子。「不知道是我不對了,還是大家不對了!」他沮喪的說:「最近,每個人都在提醒我……小時候的歡樂已經沒有了!人長大了,真不好,真不好!」
「要想開一些,活著,就這麼回事呀!」
又一個認命的人!夏磊一抬頭,就緊緊的盯著康勤:「康勤,我想問你……你為什麼在康家做事呢?你儀表不凡,知書達理,又熟悉醫學,又懂藥材,又充滿了書卷味……像你這樣一個人,根本就是個『人才』,為什麼肯久居人下呢?」
康勤吃了一驚,被夏磊的稱讚弄得有點兒飄飄然,對自己的身世,難免就感懷自傷了:
「磊少爺,你有所不知,我姓了康家的姓,一家三代,都是吃康家的飯長大的!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好,我不過是個奴才而已。老爺待我不薄,從小,私塾老師上課時,允許我當『伴讀』,這樣,也學會了讀書寫字,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爺歡心。又把太太身邊的金妞給我當老婆,可惜金妞福薄,沒幾年就死了……老爺每次出差,也都帶著我,現在又讓我來康記藥材行當掌櫃……我真的,真的,沒什麼可埋怨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