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磊,是你提醒我的,人活著,總要活得有點用處!以前我總是悶在家裡,像具行屍走肉似的!現在,常到康記來幫忙,學著磨藥配藥,也在工作裡獲得許多樂趣,謝謝你啊,小磊。」夏磊看著心眉,那開展了的眉頭是可喜的,那綻放著光彩的眼睛卻有些兒不尋常!樂趣?她看來不止獲得樂趣,好像獲得某種重生似的。夏磊無心研究心眉,他自己那糾糾纏纏如亂線纏繞的千頭萬緒,那越裹越厚的,簡直無法掙脫的厚繭,已使他無法透氣了。真想找個人說一說,真想和康勤談點什麼,但是,康勤好忙呀,又要管店,又要應付客人,又要那麼熱心的指導心眉。他顯然沒時間來管夏磊的矛盾和傷痛了。這段時期,夏磊的脾氣壞極了。每次一見到天白,望夫崖上的一幕,就在夏磊腦中重演。怎能坦坦蕩蕩的面對天白呢?怎可能沒有犯罪感呢?同樣的,他無法面對夢凡,無法面對夢華,也無法面對天藍。他突然變成了獨行俠,千方百計的逃避他們每一個。逃避其他的人還容易,逃避夢凡實在太難太難了。她會一清早到他房門口等著他,也會深夜聽著他遲歸的足音,而熱切的迎上前來:「怎麼回來這麼晚?你去哪裡了?怎麼一清早天沒亮就出去?你都在忙些什麼呢?你……」
「我忙,」他頭也不回的,冷峻的說:「我忙得不得了!忙得一時片刻都沒有!你別管我,別找我,別跟我說話!你明知道,我這麼『忙』,就為了忙一件事:忙著躲開你!」
說完,不敢看夢凡的表情,他就奪門而出。跑進樺樹林,跑進曠野,跑到河邊,然後,衝進河水裡,從逆流往上游奔竄。河水飛濺了他一頭一身,秋天的水,已經奇寒徹骨。他就讓這冰冷的水濺濕他,淹沒他,徒勞的希望,這麼冷的水可以澆熄他那顆蠢動不安的、熾熱的心!
這麼千方百計的逃開夢凡,應該就不要再上望夫崖的。但是,那座石崖有它的魔力,夏磊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,三番兩次,就是忍不住要上望夫崖。站在崖上,登高一呼,心中的塊壘,似乎會隨聲音的擴散,減輕不少。
這天清晨,他又站在望夫崖上了。太陽還沒有從山凹裡冒出來,四野在曉霧迷濛中是一片蒼茫。灰蒼蒼的天,灰蒼蒼的樹林,灰蒼蒼的原野,灰蒼蒼的心境。他對著雲天,放開音量,大喊:「皇天在上!后土在下!」
皇天在上!后土在下!回音四面八方傳了回來;皇天在上!后土在下!他心中苦極,陡的一轉身,想下崖去。才轉過身子,就發現夢凡像個石像般杵在那兒。
不行不行不行……夢凡,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!不行不行不行不行……他才抬腳要走,夢凡已經嚴厲的喊:
「不准走!」夏磊一驚,從來沒聽過夢凡這樣嚴厲的聲音,他怔住了。
「夏磊!」夢凡憋著氣,忍著淚,淒然的說:「你這樣躲著我,你這樣殘忍的對我,是不是告訴我,上次在這望夫崖上的事都一筆勾消了!你覺得那天……是你的污點,是你的羞恥,你的錯誤,你後悔不及,恨不得跳到黃河裡去洗洗乾淨!是不是?是不是?」夢凡!他心中痛極,夢凡,你饒了我吧!我是這樣的懦弱,無法面對愛情又面對友誼,我是這樣的自卑,無法理直氣壯的爭取,也無法面對一團正氣的乾爹呀!
「你說話啊!」夢凡落下淚來:「你清楚明白的告訴我啊!只要你說出來,你打算把我從你生命裡連根拔除了,毫不眷戀了,那麼……我會主動躲著你,我知道你討厭見到我,我也會警告自己,不再上望夫崖來了!」
他抬起頭,盯著夢凡,苦苦的盯著夢凡,死死的盯著夢凡。「我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自尊了,我千方百計的要跟著你,你卻千方百計的要甩開我!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卑賤!你這樣對我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……大概你巴不得永遠見不到我,巴不得我消失,巴不得我毀滅,巴不得我死掉算了……」「住口!住口!」他終於大喊出聲。「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?你存心冤枉我!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我,你明知道……明知道……」「明知道什麼?」夢凡反問,咄咄逼人。「我什麼都不知道!我只知道你踐踏我的感情,摧殘我的自信,你是存心要把我置於死地!」「夢凡啊!」他大吼著:「你這樣子逼我……使我走投無路!你明知道,我躲你,是因為我怕你,我怕你……是因為我……那麼那麼的愛你呀!」夏磊這話一衝出口,夢凡整個人都震住了,帶淚的眸子大大的睜著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夏磊。
夏磊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,張口無言。
兩人對視了片刻。「你說了!」夢凡屏息的說,聲音小小的:「這是第一次,你承認了!即使上次,你曾忘形的抱住我,也不曾說你愛我……現在,你終於說出來了!」
夏磊震動至極,往後一靠,後腦重重的敲在岩石上。
「我完了!」夢凡撲過來,一把抱住了夏磊的腰,把滿是淚的臉貼在夏磊肩上,痛哭著熱烈的說:
「既然愛我,為什麼躲我?為什麼冷淡我?為什麼不理我?為什麼不面對我?為什麼?為什麼?……」
夏磊渾身繃緊,又感到那椎心蝕骨的痛。
「我努力了好久,拚命武裝自己,強迫自己不去想你,不去看你!我天沒亮就去上課,下了課也不敢回家,我這樣辛辛苦苦的強迫自己逃開你,卻在幾分鐘內,讓全部的武裝都瓦解了!」他深吸了口氣:「為什麼?你還問我為什麼?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麼嗎?因為……」他咬緊牙關,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來:「我『不能』愛你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