翡翠攤開手掌,掌心裡,躺著一個打著萬字結的紙條,被翡翠握得那麼緊,萬字結都歪曲了。
「哪兒來的?」雪珂的心臟怦然一跳,感染了翡翠的緊張。
「就是撞我的那個小伙子呀,他塞給我的,還對我說:『給格格,要緊要緊。』」雪珂的心臟,又狂跳了兩下,迅速的,她取過那紙條。萬字結!好熟悉的打法,以前悄悄給亞蒙寫信,總是打個萬字結。那時,見一次面好難,也要等到上香,或是跟周嬤上街的時候才見得著,見了面,彼此一定交換一個萬字結……可能嗎?雪珂的手顫抖著,呼吸急促而不穩定,心怦怦的跳個不停……好不容易,總算打開了那張紙條,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大字:「寒玉樓承德市清風街十五號」
她怔忡著,翡翠小聲說:
「後面還有字!」雪珂把紙條一翻,只見上面寫著:
「小店有潔白美玉一隻;冒昧懇請夫人前來一觀!」
雪珂整個人驚呆了,抬起頭來,她的兩眼綻放著光芒,臉色蒼白如紙,卻在那閃亮的眸子映照下,出奇的美。翡翠好多年都沒有在雪珂臉上看到過這樣的光采。雪珂一手攥緊了紙條,一手抓緊了翡翠。「他來了!」她低低的,急促的說:「他在承德,他就在這個寒玉樓裡。雪中之玉,必然耐寒!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!這是他的字跡,他的萬字結,他的寒玉樓!……他來了!」她越來越激動,越來越確信。「翡翠,」她眼光狂熱,聲音迫切:「你要想法子,讓我出羅家的大門……讓我去見他一面!你要想法子,因為我不能等,我恨不得現在就插翅飛去呀!」雪珂雖然不能等,她卻非等不可。翡翠在羅家,比雪珂更沒有份量,她挖空了心機,也想不出怎樣可以安排出理由,讓雪珂出門一趟。但是,雪珂出不了門,她卻可以出門,羅家的一些雜事,買針線、買零食、打油、打醋,以及柴米油鹽……翡翠往往是馮媽的下手。以前,深恨馮媽差遣她出門辦事,現在卻巴不得馮媽差遣她去辦事。終於機會來了,家裡的肥皂用完了,翡翠自動自發的出門去買。一出了羅家大門,她就直奔清風街寒玉樓。
來接待她的,正是撞她的小伙子。
「翡翠姐,」阿德笑嘻嘻的喊:「我名叫阿德,我家少爺在樓上!」「你家少爺?」翡翠有點迷糊。亞蒙什麼時候變成少爺了?這之中有無差錯?是不是雪珂一廂情願認錯了人?
帶著滿腔的狐疑,翡翠上了樓。
於是,翡翠見著了一別九年的顧亞蒙!
回到羅家,翡翠興沖沖從大門一路嚷進來:
「格格,我遇見舅老爺了!他從北京來度假,住在山莊裡,他說,趕明兒要到羅府裡來拜見老太太呢!」
「哼!」羅老太哼了一聲,舅老爺?她打心眼兒裡討厭那位舅老爺!以前是皇親國戚,現在已經不值錢了!偏有那種舅老爺,總以為自己的地位永遠不變,抓著人就只會談當年之勇。「轉告舅老爺,他難得度假,不必客套了!」
「哦?」翡翠一呆,那「碰了一鼻子灰」的「蠢像」使老太太暗中得意。「那……」翡翠為難的。「格格,」她求救似的看著一臉茫然和焦灼的雪珂。「趕明兒,我陪你去見舅老爺吧!」「對啊!」老太太吸著水煙管,呼嚕呼嚕的。「見著舅老爺,就說至剛忙,也沒時間去拜見了!」
「哦!」雪珂好半晌,才應出一個字來。
翡翠偷窺了雪珂一眼,主僕二人,好不容易,才抽身回到臥房裡。一關上房門,翡翠就一把抓住雪珂,急切的說:
「我見到亞蒙少爺了!他現在換了一個名字,叫作高寒,寒玉樓就是他開的,為格格而開的!原來,他七年前就逃出了喀拉村,在陝西境內,遇到了一位貴人,是福建來的高老爺,兩人談得一投機,高老爺就收了亞蒙少爺當義子,改名叫高寒。把他帶到福建,做起古玩玉器的生意來……這樣一待就是七年,亞蒙少爺一直不肯成親,還對格格念念不忘,所以,高老爺就派了他的徒兒阿德,保護亞蒙少爺來北京尋親,那徒兒,就是昨天在普寧寺門口撞了我的小伙子!」
翡翠太興奮了,說得七顛八倒毫無章法。雪珂卻聽得眼睛都直了,聲音都啞了:「果然……果然是亞蒙?」她只問重點。
「是,是,是!」翡翠一疊連聲答。
「那,那……我怎樣才能出去?」雪珂滿屋子打轉。
「所以,所以……」翡翠嚥著口水,從沒做過這麼大膽的事,喉嚨都干了。「你要去見舅老爺呀!明兒一早,我就陪你去見舅老爺呀!」雪珂瞪著翡翠,好丫頭!她沒辦法再細想了,滿腦子都是亞蒙,他來了!他真的來了!他真的來了!亞蒙亞蒙,她心中千回百轉的喊著,只要再見你一面,我這一生,死而無憾了!終於,雪珂和高寒,面對面的站在寒玉樓的樓上了。
寒玉樓關起了店門,阿德泡了一壺好茶,和翡翠在樓下品茶。讓雪珂和高寒,一敘九年來別後種種。
高寒目不轉睛的望著雪珂,雪珂也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寒。兩人的目光,就這樣癡癡的,癡癡的糾纏在一起,兩人心中,都有千言萬語,但是,此時此刻,卻誰都開不了口。「從別後,憶相逢,幾回魂夢與君同。今宵剩把銀缸照,惟恐相逢是夢中!」真的,惟恐相逢是夢中!誰都害怕,一開口就把這個夢驚醒了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雪珂的臉上,掛下了兩行淚珠。
這淚,使高寒喉中哽著,眼眶發熱,男兒有淚不輕彈,只是未到傷心處!在新疆,面對獄卒的鞭打,在流亡的歲月裡,面對饑寒凍餒,多少悲痛與無助的時刻,高寒從未下過淚,可是,此時此刻,淚卻奪眶而出了。